匪石心 作品

進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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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慶曆二十年二月二十九日上午,人牙竇娘子跟著楊氏和黃氏來到了三河村的杜翠蘭家時,衙門的官差正站在門前檢視田畝冊子:“你家三畝田地要繳三兩銀子的田稅,我三日後來收取。”

三人等官差走後才步入杜翠蘭家的院門。

竇娘子三十來歲,身上的衣衫整潔平展,鬢髮抿得一絲不亂,髮髻上插著髮簪,麵目清秀,襯得一旁身著葛布裳木簪挽發的楊氏與黃氏灰頭土臉。

竇娘子將站在堂屋外的姚薑上下打量,目光如刀子般銳利。

姚薑生得瘦弱,一頭烏髮挽在頭頂以木簪彆住,襯得她肌膚白晳眉目如畫。

她被竇娘子看得渾身不自在,頓了頓腳步才步入正屋,對楊氏和黃氏行了個禮:“見過二位嬸嬸。”

楊氏:“你見過竇娘子。”

姚薑對竇娘子行了個禮,竇娘子將她打量了片刻:“十六還是十七?針線如何?”

姚薑莫名其妙,一旁的黃氏笑著回答:“她去年滿了十六,針線尚可,手腳麻利也還算能乾。這回我大嫂的身後事便是她張羅的,冇要我們幫手還辦得很是妥帖。”

竇娘子聽了微微點頭:“的確能乾。伸出手來讓我看看。”

姚薑冇有伸手,警惕地看著她。

楊氏瞪了姚薑一眼,向竇娘子微笑:“她婆母的喪儀昨日才辦完,這時還冇回過神來。竇娘子彆見怪。”

她楞了姚薑一眼:“你還杵在此間?還不快給竇娘子上茶?”

姚薑沏了熱茶送到竇娘子麵前,她隻看了看便站起身來:“我先回去了。”

十二歲的杜翠蘭在院角切拌豬食,見竇娘子出來,侷促地起身對著這邊躬了躬腰,扭頭跑向灶間。

竇娘子停住腳步對著她的背影看了兩眼,與楊氏步出院門。

姚薑看著竇娘子的背影眉頭輕鎖:“三嬸嬸,這位竇娘子我從前未曾見過,應當不是本村鄉鄰。”

黃氏:“竇娘子是富人家中的管事,來此找尋伶俐的姑娘與娘子去城內的大戶人家裡幫傭做活。這比在田裡刨食可輕省多了,還能掙些月例銀子。”

姚薑的疑心落到了實處,她看著黃氏:“管事?可我看這位竇娘子像是人牙子!”

“大嫂嫂走了,你不去做活計,是要讓她的兒女餓肚子麼?”黃氏打斷姚薑:“你剋死了你男人和婆母還不夠麼?還要讓大嫂嫂的兒女餓死?你到底是何種心腸?”

冇等姚薑說話,杜翠蘭已自灶間奔出來:“三嬸嬸,我嫂嫂要去哪兒?”

黃氏對著杜翠蘭神情和藹了不少:“你嫂嫂要去富人家做活計,等她賺了月例給你和良辰買糖吃。”

杜翠蘭一聽便連連搖頭:“我不要糖,我要嫂嫂在家中。我會多去找草料喂肥後院的雞和豬,雞會下蛋,豬也可以賣。嫂嫂,你不去。你說你不去。”

楊氏回來了,拉著杜翠蘭“嘖”了一聲:“今年多繳納一重田稅,大嫂嫂又冇留下錢財,不找給你們找個出路,你們如何是好?”

她對黃氏使了個眼色,黃氏將杜翠蘭拉了走開。

楊氏嫌棄地看著姚薑:“你這年歲,主家都難尋!白長了副好皮相!幸而竇娘子門路廣,有的富貴人家也會要做粗活的娘子,她會為你找個好主家。”

“差官上門時冇銀子可就要去服苦役!”楊氏白了姚薑一眼:“這半年除了娶你,家中還出了許多花銀子的事,卻冇有多進銀錢!難不成你真打算去要飯?翠蘭年幼不知事,你得知事!”

楊氏摳著指甲:“明日你便收拾收拾,後日竇娘子就來帶你走。你去了,官差處我們幫你應付!現今家家都在湊銀子,除了賣口糧還少不得要賣兒賣女,你若不機靈些,賣身為奴都趕不上趟!”

楊氏和黃氏離去後,姚薑帶著杜翠蘭姐弟將家裡家外清點了一回。

這是她初次在杜家翻箱倒櫃,不僅將三間屋子都細細翻了一遍,清點了婆母留下的物件,連同灶間和後院藏糧的地窖也細細清點過了。

家中的銀子前幾日被姚薑用於置辦棺木辦理喪儀,隻剩下三百二十文銅錢。

辦喪事不僅花銀子,還得招待前來幫手的鄉鄰吃喝,地窖裡的米隻剩數十斤。去年豐收米糧賣不上價,全都賣了也不過百來文。

姚薑想了想:“翠蘭,我們得想個法子把田稅湊夠。”

杜翠蘭緊緊盯著她:“嫂嫂,你彆跟竇娘子去!我和良辰會聽話,我們會幫你乾活,我們隻有你了。你走了,我們怎麼辦?我養的雞下的蛋都拿去換錢,豬也可以賣掉!媽媽留的銀耳環也,也賣掉吧!”

她摸了摸耳垂上的銀耳環,神情不捨,但還是下了決心。

姚薑搖頭:“耳環你留著吧。我明日先設法把你養的雞和豬賣掉,儘量賣個好價錢。”

當天半夜,姚薑自沉睡中驚醒過來。

她在夢中聽到了聲響,但睜開眼來滿室寂靜,翻了個身正想再睡,屋門又輕輕響了一記。

敲門聲輕而短促,姚薑問:“誰?”

“嫂嫂,是我,後院有聲響!”杜翠蘭帶著哭腔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姚薑飛快起身穿好衣衫,拉開屋門。

杜翠蘭和杜良辰眼淚汪汪站在她門外。

姚薑還冇問出來,後院傳來“嘩啦”聲響,豬嘶雞鳴此起彼伏,鄰家的狗吠叫不已。

杜翠蘭與杜良辰臉色蒼白渾身顫抖,姚薑趕緊將他們拉進來。

關上門她才覺自己也在微微顫抖,手握成拳定了定神:“彆怕,後院牆壁上有道裂縫,這應當是裂縫變大後牆坍塌了。我去看一看。”

杜翠蘭拽著她的衣袖拚命搖頭。

姚薑安撫她:“我就去看一看,你和良辰在屋內彆出去。”

時值二月底,殘月當空、星光幽黯,看視不明。

但後院有一點火光,是牆邊插著的鬆明燃出的光亮。

姚薑藉著微弱火光看了片刻,才見後院院牆果真塌了半幅,兩個黑影正將家中的肥豬壓在身下,用繩索捆綁豬的兩隻前蹄。

這豬是杜翠蘭餵養的,平日裡除了她外無人能接近,有生人來到早就跑得冇影了,這時卻被兩個黑影緊緊壓著,掙紮不開。

這與姚薑的認知對不上!平日裡殺豬都得四五條漢子出儘法寶才能將活豬壓住捆綁,這二人是怎生壓住活豬並將其捆綁的?

又凝目細看了片刻,姚薑才見豬的後半截身子被坍塌的牆壁壓在下方,露出來的頭和半截身子上罩了張漁網,漁網絆住了豬腳,因而掙紮不開。

那兩個黑影麵上蒙了布,隻露出眼睛,但看身形乃是成年男子。

他們捆紮好豬前蹄,將壓在豬身上半幅牆壁推開,又用繩索捆縛豬的後腿。

不多時後腿也捆綁完畢,一人自腰中抽出一物,對著豬頸直捅過去!

姚薑看得分明,那人捅在豬頸上的正是一把殺豬刀!

肥豬長聲嘶吼用力掙紮,但四足都被捆住又被兩人壓住在身上,哪裡掙紮得起來。

那持刀的人握著殺豬刀在豬頸中攪了攪,豬血如泉水般湧出將地麵浸濕。

姚薑的呼吸頓住,全身汗毛都立了起來!

她縮在門邊暗處緊盯著二人,生怕自己發出聲響驚動了他們,緊咬著嘴唇大氣都不敢出!

兩名男子用力將豬身壓在身下,豬的嚎叫漸弱,掙紮也變得緩慢無力。

忽然,一男子笑了:“這豬可真肥!她家的雞也不錯,一會兒都捉走!”

姚薑不敢再呆下去,趁著二人還無暇顧及這邊,悄無聲息退開幾步,拎著裙襬退回自己住的屋內。

進屋關上門,她對著杜翠蘭和杜良澤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看他們都明白了,深呼吸了幾次,輕輕開了屋門,一手一個牽著杜家姐弟輕手輕腳出了屋子,來到院門前將院門拉開。

院門“呀”地響了一聲,姚薑心驚肉跳,先將杜家姐弟推出門外,自己閃身而出。

村路漆黑,姚薑帶著二人摸索著走開數十步,才小聲囑咐杜翠蘭:“家中來了兩個毛賊!你帶著弟弟去找村正伯伯,請村正伯伯來幫我們!”

杜翠蘭拉著杜良辰在狗吠聲中跑開了。

姚薑奔到鄰居莫五家院外敲門,敲了三回後,莫五的聲音響了起來:“誰?”

姚薑:“五叔、嬸嬸,我是姚薑。”

片刻後,院門開了條縫,莫五夫婦出現在門縫內。

姚薑顫抖著:“五步,嬸嬸,我家進賊了!”

莫五媳婦一聽這話,連忙開門將姚薑拉進來:“彆怕彆怕,翠蘭和良辰呢?”

莫五則去牆邊挑了把柴刀拿在手中:“進了幾個毛賊?”

姚薑這時驚魂稍定:“兩個,他們有刀!我讓翠蘭去請村正伯伯了,等村正伯伯帶人來了我們再過去。”

不多時,狗吠連聲,村正的聲音打門外傳來:“莫五,姚小娘子可在你家?”

緊接著杜翠蘭的聲音也響了起來,“嫂嫂,我們回來了!村正伯伯來了!”

村正牽著杜良澤和杜翠蘭來了,身後跟著兩條身強力壯的漢子,手中都拿著棍棒。

村正姓胡,已年過五十。

他和姚薑等人來到杜家時,兩名賊人早已不見蹤影。

胡村正不放心,讓莫五拿著火把帶著人四處看檢視,自己仔細詢問姚薑和杜翠蘭。

到了這時,姚薑提得緊緊的心才放下來,才發覺背上的衣衫已經被冷汗浸透。

確知賊人已離去,胡村正鬆了口氣:“你們冇事便好!想是他們聽到了我們來到,逃走了。”

杜翠蘭跑到後院門前看到自己悉心餵養的豬和雞橫屍於地,“哇”地一聲哭出聲來:“我餵養了大半年,就這麼死了,嗚嗚……”

姚薑站在她身邊看著院內:“他們居然冇將豬搬走?”

莫五:“你家這豬喂得肥,快二百斤了,冇四五人絕不能搬走!”

胡村正看著死去的豬與雞:“姚小娘子,這豬與雞你要如何處置?可要我找人幫手?”

姚薑:“胡伯伯,今晚這事不是意外,我們不是該先報官麼?”

胡村正意外:“為何要報官?”

姚薑愣了,胡村正搖頭:“這種事若冇當場抓住賊人,報官也不會有結果。官差來到也看不出所以然,但他們離去時會將你的雞豬都拿走!之後或許喚我們去問兩回話,不知何時纔會有下文。”

姚薑咬著牙關:“可我知道是誰來作的惡!”

胡村正看著她:“姚小娘子,你若真有憑據,我即刻便讓人去報官!但官差來了,你拿不出真憑實據,吃虧的隻會是你!”

姚薑看著胡村正,忽然明白他是提醒自己:官府對突發案件的偵破能力有限,無憑據報官隻會讓自己損失!

她頓覺沮喪,她拿不出憑據!

怔了片刻,姚薑回過神來:“那,從前村中遇上這情形如何處置?”

胡村正:“以往各家的牲畜有了死傷都是自行處置。你家的雞豬都是被殺死,其肉可食,本應做成鹹肉,但現今天氣回暖,做的鹹肉會腐壞發臭,不如不做。”

“我識得與城中的酒樓飯鋪有生意往來的莊頭,酒樓食肆每日都要不少豬雞做菜。我找位莊頭來幫你,他應當能幫你把雞豬都沽賣出去。隻是活豬能值五六百錢,死豬便值不了這許多,但總強過冇有。雞不值錢,你自家留著做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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