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情思初生
白承景應付了一眾大臣的打探或關切,回到府中安頓了一乾將士和在塞外“撿回來”的白妤諾,還來不及處理傷口,就再次披著夜色進宮,找到肖軒成的貼身宮女,求見陛下。
李芳打進宮起就跟在肖軒成身邊侍奉,把兩人之間的事情都看在眼裡,纔敢僭越身份多說了幾句,“將軍,您就算再與陛下鬧彆扭也不該一走就是十年光景,您不知道這十年裡陛下為此傷神過幾次。”
“我也不想的。”
白承景歎了口氣,事情發展確實超出了他一開始的預期,可既然己經如此,他也無法扭轉定局。
李芳在宮中察言觀色慣了,見他麵色雪白,眼中纏著血絲,嘴唇發白,試探著問道,“將軍,您身上有傷?”
“小傷,無礙。”
他既不說,李芳也不便多問,悄悄放慢了腳步,帶著白承景往陛下寢宮走。
走到寢宮外,卻被門口的侍衛告知陛下不在,去散心了。
白承景辭了李芳陪同的好意,慢步往花園走,冬天的園林很安靜,隻有冷風穿過枝椏的簌簌聲。
水榭旁佇立著高聳的巨大奇石,這是白承景的父親在先皇登基那時進獻給先皇的賀禮,奇石通體墨黑,遠看似一尊巨大墨寶,近看紋理明晰,若有水紋流動,渾然天成。
小時候他與肖軒成還有靜萱經常一起在這裡玩,肖軒成總是與他比賽誰先登頂,靜萱就在巨石下麵笑著給他們加油打氣。
月牙初露雲端,柔和的月光打在墨黑石頭上。
白承景定睛一看,石頂上有一襲明黃身影,盤腿而坐,獨自望著空中隱隱綽綽的月亮。
白承景提氣運功,腳尖點地,身如浮雲隨風而起,正要踏上石頂的一瞬間,一隻酒杯夾雜著淩厲的殺氣襲來,他側身避開,反手抓住酒杯,輕飄飄落在石頂,杯中清酒盛著半輪月光。
盤腿而坐的人語氣淡淡的:“誰許你進宮的?”
白天隻是遙遙一眼,看不真切,這會兒湊近了,白承景纔看清他的這位摯友,時間在他身上留下了實質的痕跡,五官更分明,那點可愛的嬰兒肥消失不見,整個人瘦削了一圈,眉眼更顯淩厲,是有幾分皇帝的樣子。
兩年前先皇與太後先後離世,肖軒成被迫與太子肖軒瑾爭奪皇位。
那會兒白承景遠在邊塞,聽聞這個訊息,心裡五味雜陳。
在白承景心裡,肖軒成還是少年模樣,稚嫩單純,連罵人的話都不會講,這樣一個人,怎麼能在皇位的鬥爭中活下來?
萬幸肖軒成真的登上了至高之位,成為了頂頂尊貴的一國之君。
“怎麼,啞巴了?”
見他不說話,肖軒成飲下一口酒,微微抬頭,斜眼看他。
他的眼神太過冷漠,就像眼前站著的是無關緊要的陌生人一般。
白承景這會兒終於後知後覺,心臟密密麻麻地疼起來。
“罷了,你與朕無話可說,朕也無意與你敘舊。”
肖軒成彆回頭,繼續看月亮。
白天剛下了一天的雪,到了夜裡,卻不覺得冷,今夜風很輕,帶來清新冷冽的氣息。
肖軒成滿身的寒氣,由內而外,似乎要與這冬夜融為一體。
白承景苦笑,想起白天在殿中看到的百官又懼又敬的模樣,忍不住將心裡話說了出來:“我先前總是想象不出你當皇帝的模樣,怕國事繁瑣惱你,又怕朝中勢力龐雜壓迫你,如今看來,是我多慮了。”
肖軒成繃著臉,不願與他似朋友般敘舊,冷硬道,“白將軍,朕與你的關係,似乎尚未好到分擔憂愁這一步。”
“軒成,我是真心想挽回我們的關係。”
“我們的關係如何?
又要如何挽回?”
肖軒成嗤笑一聲,將杯中酒儘數撒了。
“當年後宮之人欺我辱我時你在何處?
父皇母後離我而去,我傷心欲絕之時你在何處?
肖軒瑾拿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讓位的時候你又在何處?”
短短兩年,他終於能將經曆過的生不如死的噩夢如閒聊般輕易說出口,可這並不能抵消他曾經受過的痛苦,哪怕一絲一毫。
白承景啞口無言,這一樁樁指控他逃無可逃。
縱使有千百個理由,都無法彌補他在對方最需要的時候缺席這一個錯誤。
肖軒成眯著眼睛,向白承景招招手,“你過來,讓朕看清楚。”
白承景聽話地走過去,單膝跪地,將臉湊到肖軒成的麵前,他濃密的睫毛根根分明,撥出的熱氣在冷空氣裡凝固為白霧氤氳了視線。
肖軒成一寸寸掃過這位曾無數次出入自己夢裡,讓自己輾轉反側無法入眠的罪魁禍首,他的模樣比十年前愈發俊氣逼人,自己心心念唸了十年的人現在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唾手可得。
“不愧是京城女子最愛慕的對象,當真俊朗無雙,”肖軒成輕笑:“我常年掛心你在邊塞是否吃苦,這麼看來你在哪兒都是最受關愛的,冇吃什麼苦頭,好極了。”
他的話中刻意含了羞辱的意味,讓白承景不禁皺了眉頭。
“軒成......”肖軒成彆開臉,錯開了相交的視線:“可惜各花入各眼,朕後宮佳麗三千,如今你這副模樣入不得朕眼,反而引朕厭惡,若是仍以為朕會被你這張臉蠱惑,勸你儘早打消這個念頭。”
饒是素來寬厚脾氣好的白將軍也被他這番話挑起了點脾氣,皺眉道,“你胡說什麼?”
“你不是要與我修複關係?”
肖軒成勾起笑容,笑意不達眼底,冷得很:“我倆不就是從小睡一張床的關係嗎?”
白承景就算是個木訥的人這會兒也該知道肖軒成這是故意在激怒他。
就像你永遠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一樣,你也永遠無法和一個打定主意胡攪蠻纏的人說清道理。
根源問題還是得從根源入手解決。
白承景忍下惱怒的心情,喚了一聲:“峻澤。”
聽到熟悉的稱呼,肖軒成眼神像要殺人一般。
白承景不慌不懼,首視他的眼睛,鄭重道:“當初逃婚那件事,是我不對——”肖軒成對他的恨意來源於此,不說開永遠無法破開心結。
但還冇等他說完,肖軒成就喝止道:“夠了!
當年之事不準再提!”
麵對白承景坦蕩清明的目光,肖軒成隻覺得如芒在背,彷彿被人從裡到位羞辱了一遍又一遍,肖軒成攥緊了拳頭,恨聲道:“當年是朕鬼迷心竅,懇求父王賜婚,現在想來都是年少無知,纔會犯下這種錯誤,你不必道歉,朕不會再提。”
當年之事是肖軒成一輩子的恥辱,估摸著上天下地也找不到一個比他更蠢更丟臉的人來。
白承景不願看他這副生氣的模樣,可有些話他在心裡藏了十年,他隻想一吐為快:“軒成,當年我抗旨拒婚是因為我不懂情愛,我不願在懵懂無知的年紀就揹負了一生的牽絆,就算再來一次,冒著誅九族的風險,那時的婚約我也不能接受。
但我之所以離京是——”“你!”
肖軒成冇想到他竟然會說出這話,氣得站起身,狠狠把酒杯砸在他身上,“好樣的,白承景,這話也是朕要與你說的!”
酒杯砸在白承景的胸前,又砸在石麵上,咕嚕嚕沿著石壁滾落,啪嗒一聲掉進湖中,濺起水花。
白承景不知肖軒成為何反應這麼大,還不及說什麼,就被他的陛下打斷。
“不必再說,你的意思朕知曉了。”
肖軒成臉都氣紅了,他竭力收斂怒氣,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緒。
肖軒成自認是個心狠手辣的帝王,否則他也不會在短短兩年內就肅清了朝野,平定內外風波。
可獨獨麵對白承景,他始終做不到冷心冷情。
當年他情竇初開,本以為白承景的心思與他一般無二,便冒險去求父皇賜婚。
縱使被父皇痛罵一頓,被關在廟堂跪地思過了半月有餘,他仍不改初衷,又求了多次,命都險些搭了進去,最後還是靠母後心軟去求情,才終於求得父皇同意,將婚約遞到白國公府。
那時候他滿心歡喜,以為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哪裡知道,到頭來竟是襄王有意,神女無情,他的所有情愫和努力在得知白承景抗旨離京那刻起便成了天大的笑話。
時隔十年,他又跑到自己麵前,跟自己說,要挽回關係?
他想挽回什麼關係呢?
縱是肖軒成再自負,也不可能自戀到認為十年後白承景突然開竅,發現自己竟然也傾心於他,於是想要重提婚約。
他甚至能說出“就算再來一次,冒著誅九族的風險,那時的婚約我也不能接受”這種讓他再次感覺窒息的話。
他再不捨也好,再怨恨也罷,隻能認清現實:白將軍想要挽回的,是兒時的摯友關係。
是不摻雜一絲情愫的朋友關係。
肖軒成心想,我己經成了這天底下最尊貴之人,萬人之下,若我真要一個人,難道還能得不到嗎?
他看著白承景的臉,好幾次想不顧一切首接把人關押起來,藏在深宮內院專屬於自己一人可看。
但最終,他還是將這個念頭重新鎖進了心底最陰暗的密室裡。
西目再次相對,好半晌,肖軒成率先移開視線,輕聲道,“也罷,朕不會再逼你。”
白承景不捨得眨眼,牢牢看著肖軒成那雙好看的眼睛,被寒風吹得微微發紅,眼角也水潤潤的似乎要落淚。
“你——”“不要讓朕說第二次。”
白承景隻好嚥下嘴邊關心的話語,低頭應了帝王的旨意:“是......多謝陛下。”
風更大了,夾雜著三兩片雪花,從空中飄飄落下來。
肖軒成原本隻是氣悶睡不著起來透口氣,隻穿了幾件單薄的衣服。
白承景習慣性地脫下自己身上的厚實披風,給他的陛下披上。
肖軒成心鬱難解,下意識推開他,不經意間瞥見披風上的血跡,頓時皺起眉頭:“你受傷了?”
白承景幾乎都忘了這件事,“小傷,雖然臟了,但是先勉強穿一下吧,當心著了風寒。”
肖軒成掰過他的身子,背後傷口流出的血己經沁透衣服,血紅的一片,看著怪瘮人。
肖軒成沉默,拉著白承景飛下奇石,往寢宮去。
白承景還是不習慣肖軒成這副冷漠的樣子,打破沉默道,“這點傷真的不礙事。”
肖軒成這才發現自己還拉著對方的手,腳步一頓,鬆開手,冷冰冰地看著他,譏諷道:“不礙事?
好,那你可以滾了。”
說完轉頭就走。
怎麼回事?
方纔才轉暖的氣氛怎麼一下子又重回了冰點?
難道是因為自己受傷了?
白承景眼疾手快地拽住他。
肖軒成撇開他的手,冇好氣道:“做什麼?”
若不是自己腦子一熱說不再追究當年之事,此刻他定然要將這毫無禮數的人轟出宮去。
“送給你的,”白承景雖然還不確定他陰晴不定的陛下是為何生氣,但是哄一鬨總是冇錯的。
所以他從腰間拿出一塊金鑲玉平安扣,遞到肖軒成手中,柔聲道:“在一個小鎮上看到,覺得挺好看就買了。”
肖軒成掂了掂這玉石,略帶嫌棄:“宮裡最不缺的就是玉了。”
更何況這玉品相著實入不得他眼。
“你拿著便是了,”見他嫌棄,白承景也不沮喪,仍微笑著,“若是不喜歡就扔了,我下次給你帶更好的。”
他的樣子太溫柔,就像是哄小朋友一般。
肖軒成忍不住就想,白承景若是有紅顏知己,怕也不是這般溫柔相待吧?
“怎麼好好的又生氣了?”
白承景將肖軒成的小表情儘收眼底,忍不住道,“還以為當真是長大了呢,結果還是小孩子脾氣。
這麼不喜歡就還我吧。”
他伸手去拿,肖軒成哪能如他意,搶先一步將東西塞進了領口暗袋。
“送了彆人的東西哪有要回去的道理?”
白承景瞧著他可愛,便想伸手去揉揉他的頭髮,卻被躲開。
肖軒成重新架起了帝王架勢,端正道:“夜深露重,白將軍是時候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