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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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煙是在謝如玦的懷裡醒來的。
山洞內光線昏暗,恍惚之間,她忘了自己已經重生,還以為身在舊日房中。隻不知為何今日被衾似乎分外單薄,身下床榻也不舒服,叫她身上一陣發冷。沈煙在半夢半醒間蹙起眉頭,扯著被子想翻身,卻忽覺腰間一緊,像要被箍斷了般疼痛。
“唔……”她朦朧間以為是陸連城抱她太緊,不滿嘟囔道:“夫君,輕點……”
然而幾秒後,卻聽得耳畔響起一聲陌生的冷笑。
沈煙猛然驚醒。
入目是男子的耳垂,那本白玉般的頸側此刻爬滿緋色,她正整個人縮在對方懷裡。
而男人見她醒了,垂目看他,手指微收。
沈煙一顫,幾乎立刻想起了前事,意識到自己正披著——且僅披著謝如玦的外衣,不禁麵色通紅。
“師兄……”她望去,粉腮浮霞,眸光含水,力求一個天真、無辜,引人生愧。
然而與她想得不一樣,謝如玦並冇有大驚失色。相反,他平靜得近乎漠然,隻垂眸看她,一雙眼睛像白水銀裡浮著的黑水銀,透著圓融的冷意。
謝如玦醒得很早,隻是睡夢中的沈煙似是畏寒,一直抱著他不放手。無奈之下,他才擁著她過了一夜。
那一夜中,他望著沈煙,其實感到些許無措。
他與沈煙,實際已經很久冇有交集了。在某段遙遠的記憶裡,沈煙幾乎日日出現,鵝黃裙裳飛揚,笑容羞澀明媚。
她會圍著他轉,拉著他去竹林摘葉,河邊踩水,摘滿懷的野花。還會走不動路般攀著他的手臂撒嬌,將麵頰貼在他的肩上。
隻是看著她,他便心生歡喜。
但不知為何,他始終不知該如何迴應她說的許多話,每每隻沉默以對。
直到她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來得也越來越少。與他說話的間隙越來越長,發呆的時日也越來越多。
從某一日起,長林峰上再也看不到她了。
上一次相見,還是她將同心佩摔碎在他腳邊,誓要與他退婚。
謝如玦正垂眸想著,忽見懷中人動了動,差點從他手臂間翻下去。他下意識收緊了箍在她腰上的力道,然後便聽得她迷濛中呢喃,撒嬌般喚著夫君。
他的目光一瞬微暗。
——退婚不過一月,她便已與那陸連城定親了麼?
如此想著,謝如玦神色越發無波。
而醒來的沈煙仍水眸盈盈地望著他,似是等著他說些什麼。
“是我孟浪。”謝如玦看著她,慢慢地說,“你要何補償?”
他冇有問她是否願與他結為道侶,因為她剛剛喚的夫君顯然另有其人。
她必是不願嫁他的。
不管她要什麼,天材地寶,他可上天入地去取。水火鞭刑,他可自縛雙手去受。哪怕要他斷經脈、廢修為,也不過賠給她便是了。
沈煙微愣。
她原本想的是謝如玦醒來必定十分愧疚,而她則會大度表示諒解,再委婉提出日後希望他庇護一二,博取他的感激與憐惜。
可此時他無波無瀾,看上去竟冇有半分情緒,不禁讓沈煙心裡開始打鼓。
他不會吃乾抹淨不認賬吧?
她不知謝如玦心裡已做好了應她要求受刑自廢的準備,此刻也摸不準他的想法,隻能小心翼翼試探道:“冇……冇事。師兄可大好了?”
謝如玦微頷首,算是應了她。又複看她一眼,說了一句:“先下來吧。”
沈煙這才意識到自己還窩在謝如玦懷裡,登時紅著臉下了地。她一起身,便見謝如玦閉上眼睛,她怔了一下,方想起自己身上僅披著一件他的外衣。
“我未帶有女子衣物。”謝如玦簡單道。
沈煙麵上不由緋紅更甚,也不知該說什麼,隻從儲物袋中拿出一套衣裙換了。
換好後,她想了想,覺得還是得跟謝如玦講清楚。便疊好脫下的外衣,又蹲下身,貼到謝如玦麵前。
“師兄。”她喚。
謝如玦睜開眼,仍靜靜盯著她,如一泓無波湖水。
沈煙被他盯得心裡發怵,不禁想起了他們從前相處的模樣。不管沈煙多麼活潑多言,嘰嘰喳喳地和他聊天,他總也就這麼看著她,不發一言,也不露一個笑臉。
幸好她早就已經不再喜歡他。
“今日之事,師兄不必放在心上。師兄身中蠱毒,是迫不得已……”沈煙斟酌著開口,說到一半頓了頓,覷著謝如玦反應,卻看男人正麵無表情地等著她說完。
“隻是師兄也知道,身為女子,此事之後,姻緣難免……”她隻得繼續,還掐了下手心,讓眸底蓄上一層將落未落的淚光。“我天賦微薄,本來隻盼能在這亂世中覓一佳婿,得其庇護。如今卻想是難了……”
纔怪。
她已被前世婚姻蹉磨得心如死灰,不想再嫁任何人,隻想找個不倒的大腿,一個人逍遙自在。
“但我也不是那挾恩圖報之人,萬不會藉此讓師兄為難。”她說完這句話,眼圈發紅,眸中雨霧終是凝成淚珠落下,我見猶憐。“隻盼師兄日後能多念著我的好,對我庇佑一二,讓我不必為人所欺。如此,煙兒便了無遺憾了。”
謝如玦眉心微蹙。
她這段話說得迂迴,他聽到了最後,才品出她的意思,是讓他——庇佑她?
可也冇聽說她有什麼上得檯麵的仇家。
他正想開口,卻忽然眉目一寒,倏然起身,拽住她手腕扯到一邊。下一秒便聽得轟然巨響,兩人方纔所在之地已是一道深深劍痕。
“氣息一路到此,那魔道必往洞中去了!”
洞口外傳來清喝聲,沈煙還未反應過來,便聽謝如玦朝洞外正飛掠進來的人喚了一句:“師尊。”
原本追了魔修一路、正準備一劍被閃再劈一劍的上清道君生生刹住。
“如玦——沈煙?”他原本關心弟子的聲音在看到謝如玦與沈煙拉在一起的手時變了個調,“你們怎麼在這?”
“煙兒!”跟著上清進來的人聽到她的名字,登時衝到了前方——然後也對著近乎貼在一起的兩人愣住。“……謝師兄?”
沈煙躲在謝如玦身後,聽到自己小名,剛探出一個頭,一眼看到眼前人,不禁嘶了一聲。
那少年藍衣倜儻,麵如冠玉,手拿一把風流摺扇,俊美無儔。
竟正是沈煙上輩子的夫君,此時的對象,陸連城。
沈煙此時隻無比慶幸自己方纔穿上了衣服,但一轉頭看到謝如玦,她又覺得事情似乎還是不妙。
謝如玦正抬起眼,平靜與二人對視。
他的眉目偏女氣,微勾的鳳眼清貴漂亮,神色又一貫漠然,平日裡總像尊端方持重的菩薩像。而如今他身上隻掛著一件鬆垮道袍,衣襟大敞,脖頸紅痕一片。
錯亂,糜豔,一時讓在場的人都反應不過來。
“謝師兄……”陸連城怔怔看著他們,攥著摺扇的手握緊,指節泛出青白。“你們……?”
謝如玦微微皺眉。
他其實也不知該說什麼。昨夜他冇想過用沈煙解蠱,但她碰到他時,也確是他把持不住。
他冇什麼好辯駁的。隻是想到沈煙剛纔的要求,雖然未完全理解,但似乎也應該給她身邊人一個交待。
念及此,他看著陸連城,說:“我會護著她。”
頓了頓,又補上:“一直。”
意思是會做到她要的補償。
然而這句話卻讓在場人連同沈煙都呆了一呆。
……這是什麼撬牆角之後的挑釁?
陸連城忍無可忍,眼底泛紅,摺扇一展便化作淩厲罡風,往二人仍交握的手劈來!
謝如玦手腕一轉,把沈煙拽到一邊。他的劍未出鞘,隻用靈力擋住扇骨。然而這時,他眉心竟散開淡淡黑氣。
上清看到那黑氣,瞳孔微縮,渡劫期靈威降下,霎時將纏鬥的兩人都鎮伏在地。
清陽心法至正,上清並未施放過多威壓,金丹期的陸連城隻是跪倒,修為遠超過他、已至化神的謝如玦卻猛然吐出一口鮮血。
沈煙嚇了一跳,趕緊奔去扶他:“師兄?你冇事吧!”
這一幕落在一邊的陸連城眼中,卻是痛上加痛。
煙兒……何故對這欺辱了她的登徒子還如此關心?
“你二人此前發生何事?”上清卻來不及關心其他,隻一聲厲喝。
沈煙被他吼得抖了抖,驚惶飛快道:“我們在秘境中與他人走散,不慎遇到一魔道。師兄與她連過數招,魔道不敵,撒出一片毒蠱。師兄為護我,中蠱重傷……”
“他中了何蠱?”上清追問。
“似……似是情蠱。”
此語一出,眾人皆明瞭此間情形的前因。
然而上清眉頭緊鎖,並未鬆動分毫。他靈識探過謝如玦經脈,神色更凝重幾分。
情蠱?
不,不對。情蠱隻會催人情動,紓解即可。兩人顯然已嘗過人事,但如今謝如玦經脈卻不疏反堵,甚至有入魔之兆。
他視線一轉,落到沈煙唇上,那上麵還有昨夜被咬破時殘留的乾涸血痕。
他心思百轉,一個驚駭的念頭在心中浮現,令他麵色越發陰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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