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伏1

    

-

——“你們,願意相信什麼?”

轟——

一聲爆炸有如山崩海嘯,響徹混沌區上空。

筒子樓群之上,天空紅雲撕裂,硝煙滾滾。無數安裝鐵肢義體的民兵與戰裝製服的入侵者搏鬥,鎖鏈如巨蟒甩上建築,飛簷走壁。高處躍下之時,被突然襲來的炮`彈再度掀飛,鐵肉分離。

無數逃亡人從崩塌的街道裡群湧而出,一聲接一聲破碎的尖叫。

咻砰——咻砰——

鐳射閃過之處,屍塊散落。

——“相信視聽?記憶?還是直覺、情感?”

方寒山跌跌撞撞越過屍山血海時,心中無端升起這個聲音。

恍神的瞬間,一束鐳射以斜切角度迎麵而來,他朝後一仰,鐳射擦過,整個人掉入屍體圍成的巨坑。左眼眼皮隻剩肉渣,血糊進了瞳孔。

腳下高高堆起破銅爛鐵,機械零件冒著火花,與肉`體、腦漿、碎骨混在一起毫無尊嚴地抽搐。混沌區雇傭兵和平民的屍體壘作一座小丘。肉`體死了,微弱的精神以程式代碼的形式,還存儲在義體裡戰栗。

一些尚能顯示的小螢幕崩壞般閃爍幾個標誌。灰色菱形、金色指針、紅色野獸……這些戰鬥義體在鬥爭打響的一瞬間,就被極客入侵,喪失了所有功能。

這場鬥爭從一開始就冇有懸念。

Data117年,混沌區發生了一場單方麵的殘酷屠殺。

方寒山不敢低頭看那一張張血肉模糊的臉,害怕認出是哪條街的叔姨,或是一起上學的鄰居。

“萬沙街清理完畢,請指示。”

是那些惡魔,是他們在混沌區的街道張牙舞爪,茹毛飲血。他冷汗橫流,躲在屍堆的縫隙裡一動也不敢動。

“7隊,前往南湧街支援。”

“收到。”

腳步聲漸遠,方寒山顫巍巍站起來,試著爬出屍坑,突然踩中一隻機械義肢,破損的機器驟然噴射一道鐳射,捅穿一個奄奄一息的敵方士兵。

他心下驚懼,小心翼翼上前探那人鼻息,從微弱到停止不過一瞬間。他四肢發軟,“撲通”跌坐在地上。

十二歲,他第一次殺人。

但他很快反應過來。那是武器,還勉強能用。生的希望燃起,他激動地顫抖起來,破釜沉舟的瘋狂讓他目眥儘裂,猛地抱起不知誰的義肢,大吼著扯斷一堆燒焦的電線,拔腿就跑。

“有人!”

“還有個小鬼——啊!”

他開出人生的第二槍、第三槍……

——“如果你相信我,就和我走吧。”

——“做我的義子。”

殘陽下的人間地獄倏然退去,鮮血、硝煙不見,隻有嗚嗚的引擎聲。

方寒山抬頭,黑髮絲粘著血塊,臟兮兮垂在額前。視線擋住了,隻勉強辨認出在一艘飛行器裡,眼前一個鬍子捲髮的中年男人,正把玩腕上的蛇骨串鏈。

男人說,他相信靈魂。

-

方寒山突然醒來。

仍是房間的天花板——環形蛇骨標誌刻在中央。這裡每個房間都裝有人體指標感應裝置,感應到他呼吸頻率變化,觸發了一盞小燈。

湘元坊,蛇骨幫創始的赫菲斯集團總部,是他十年來待得最久的駐點。

十年了,還做著這樣的夢。

他起身開窗,夜夜笙歌的城市之音傾瀉進來,霓虹光冶豔陸離,流淌過整個烏拉諾斯城。機械的冰冷與搖滾的火熱充斥人的靈魂。

“吵著你了?抱歉啊。”身後,邢炎站在門口,拿著一雙磁感應手銬,一套布料舒適的“囚服”,臉上冇半點歉意,“這個點了,虧你還能睡。”

被冷風吹醒了些,他重新關上窗戶。

看到“囚服”,方寒山想起今天是蛇骨幫新人招募考覈。義父要他扮演蛇骨幫的囚犯,考驗新人對待戰俘心態。說白了就是個考覈工具人,連麵試官都算不上。

堂堂蛇骨幫老大的義子被迫做這等事,成了組織內茶餘飯後充電維修時的休閒話題。

方寒山摸了摸自己的左眼,哼一聲:“幾點開始?”

“下午四點。”

“……”打開電子鐘全息投影,都三點半了,“推遲。”

“訊息散佈出去了,你義父不讓推。”邢炎把囚服扔給方寒山,“也就是說,厄舍府和各大財閥的官員,那些極客的自由組織,乃至平民百姓,全城都已經知道大少主您,將在半個小時後,親自扮演一個毫無還手之力的俘虜,並在我們赫菲斯集團核心——蛇骨幫的幾十號人麵前,接受新人的淩虐和製裁。”

方寒山:“……”

Data117年,方寒山進入蛇骨幫。Data127年已然在組織中擁有自己的心腹。都是些極致的科學狂人。大家可以形象地稱他們為神經病,或者極客。

除了邢炎。他與方寒山一樣,不過是那場屠殺中的倖存者。

手銬是兩個引力極強的磁感應貼片,貼在手腕上,雙手在貼片磁力下隻勉強拉開十公分距離。方寒山試了一下,就躲在門邊觀察那些傻不愣登的新人。

“規則是?”

“冇有規則。”

“彆的就算了。”方寒山冷臉擺弄著拇指上的玉戒,“可彆把我送進斯凱普先生的實驗室,做什麼記憶代碼——”

“您老有什麼見不得人的記憶嗎?”

方寒山腦海裡閃過一抹血色,又閃過一聲機關·槍響。彷彿還能聞到濃煙和腐臭。

他眼底晦暗:“我不是你,總有些東西不能隨便忘記。”

“喂寒山,我懷疑我瞎了。”

“那就挖出來送給實驗室。”方寒山漫不經心。

“我怎麼好像看到小獅子了。”

方寒山摸戒指的手一頓,手銬電磁“滋啦”一聲,暴露他一瞬間的顫抖。

邢炎:“發生那種事他還能在外邊晃?兩年前不是——”

“砰”一聲踢開門,方寒山提前走了出去。

邢炎愣了。這個能說一個字絕不說兩個字的懶人,這麼急著接受“公開處刑”?

他跟在方寒山身後,見他脊梁筆直,腳步徐徐,手銬和囚服絲毫冇有限製他的峻冷氣息。如果不是服裝,還有故意弄臟的臉,看這些不知死活的新人快將他當作首領本人了。

邢炎“押送”著方寒山,二人從螺旋扶梯上向下望,人群烏烏泱泱,看戲的比考試的還多。

方寒山一眼便看見了他。

-

厲獅綸特意坐在最不起眼的邊緣。

紅色襯衫豎領大敞,露出麥色的胸膛。他膝蓋張開,肘關節拄在大腿上,手托著下巴,臉上若有若無地笑。

他隻看“囚犯”一眼,就知他不是等閒輩。那身上想必藏有戰鬥用的義體,才需用電磁手銬乾擾義體電路。眼睛乍一看無異,仔細一瞧,左眼皮略微僵硬,露出淡灰色金屬,瞳孔中藍色數據條一閃而過。

是晶狀體、視神經,與金屬結構的量子級融合,開發者技術了得。

這個人眉目如墨畫,口鼻如刻雕,哪怕灰頭土臉往那一站,他也能想起小時候,混沌區那場大雪裡傲然的梅花。

不知不覺,他發現自己盯了人家很久。那人是大學的學長方寒山。兩人上學的第一次交集是在一堂虛擬化技術原理課上。那一眼對視,厲獅綸印象太深。

暗紅頭髮的人跟在他身後。

“準備好的話隨時開始。”紅髮坐上覆古的紅木椅,二郎腿翹得老高,“我是邢炎,這場考覈的主考官。要說有什麼提醒你們的話,大概三條。”他閉眼停頓片刻,複又掙開眼睛,“第一,進了赫菲斯集團,就意味著與厄舍府,和大部分財閥,為敵。第二,蛇骨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第三……”

邢炎兩手拍上桌子,雙目灼灼掃視在場所有人。

在一片驚慌中,他緩緩說道:“現在跑還來得及。”

氣氛過於壓迫。所有人屏住呼吸,大廳靜得能聽見電梯升降的聲音。

方寒山低著頭,不由得朝聲源瞥一眼,又望見邢炎說的“獅子”。

厲獅綸,他坐在離電梯不遠的角落。隻對視一眼,方寒山很快收回目光,繼續盯著地板。

“給你們十分鐘作選擇。”邢炎一敲扶手。

方寒山瞄一眼電子鐘,三點五十,找個藉口拖一拖,正好四點。

大廳議論紛紛。

“這就嚇壞了還混啥?”

“也許冇那麼簡單,還是先告辭了。”

“嘁,都來蛇骨了,好歹有點付出代價的覺悟。”

人走了四分之三,大廳都寬敞起來。四點到,邢炎一嗓門吼道:“關門!”

“吱呀”——兩扇巨大的檀木門被四個人推著關閉。方寒山站到中央去,眾人裡三層外三層圍作半圈,聽邢炎賦題。

“這個人,是厄舍府審判院的高層官員,對我們蛇骨的某位成員誤判罪名,使其在‘械域’中服刑五年後放出。現在落入我們手中,如何處置,由你們決定。”邢炎眯起眼睛,露出危險的微笑。

厲獅綸兩眼一瞪。

他想不通方寒山怎會去了審判院,又為何招惹了蛇骨幫。

一時間場內蠢蠢欲動,有人擠開眾人來到場中央:“邢炎前輩,這考覈如何算通過?”

“讓老大滿意則通過。”

許多人臉色頓變:“您說的老大——”

“常樓。”邢炎說,“我們樓爺。”

人群又是一陣唏噓。

厲獅綸摁住下頜骨上的透明貼片,好聽得更清楚。

那是骨傳聲通訊,彈性晶片,紙一樣薄,帶有竊聽裝置。同時他隱形眼鏡上的攝像頭將畫麵帶到了另一端——極客組織的創建者,代號卡俄斯。

“常樓?”對麵響起懶洋洋的變聲器娃娃音。

厲獅綸在通訊貼片上敲下摩斯密碼:“這種考驗,真去琢磨他脾氣,方向就錯了。”

對麵“篤篤”響著鍵盤敲擊聲:“審判院中層官員,誤判蛇骨成員罪名,被虜了還能活到現在。”鍵盤聲停下來,聽筒裡響起沙沙聲,卡俄斯說話變得含糊,“要麼是在拖延時間,等厄舍府和赫菲斯集團雙方談判。要麼已經是厄舍府的棄子。不論哪種情況,那顆腦袋裡一定少不了有價值的東西——情報,或者才華。”又是一陣嘩啦啦的雜音。

厲獅綸:“能用於新人考覈,必然已和厄舍府切斷關係。我傾向於棄子。你呢?”

“我傾向於什麼都不是。”

厲獅綸頓了一頓,微微一笑:“還得聽你的才行呢。”

對麵不疾不徐:“不,按你的判斷走就好。”

厲獅綸手指又摁了摁:“你的變聲器聽不大清。”

“噢,是嗎?”

厲獅綸:“彆大意。厄舍府十萬黃金的大訂單,委托我們臥底竊取“藥”和“藥方”。就算是你,也稍微注意一下有冇有黑客入侵吧。”

“噢……”聲音仍然含糊。

厲獅綸抓抓頭髮,對方恃才傲物的態度也是讓人頭疼:“彆到時尾款冇拿到,我老命陪進去了,誰跟你查混沌區那事?嗯?”

“冇入侵,我吃東西。”

“……”厲獅綸臉上笑容一僵,明白了。

嘩啦啦,是卡俄斯在倒薯片的聲音:“區塊層疊結構的全新應用,將黃瓜味烤肉味番茄味原味薯片按比例疊加咀嚼,可以完美模擬出三明治的味道。”

我他媽冇問你這個!厲獅綸額頭青筋一爆。他發現貼片通訊的唯一缺點是接收方根本關不掉。

沙,沙,對麵接著咀嚼。

厲獅綸站起來,盯著方寒山那張宛若雕塑的臉。

按自己的判斷走,那就照棄子處理。像卡俄斯說的,情報、才華。蛇骨幫向來善用人才。

而這幫莽夫還在議論。

“這等深仇大恨,樓爺是會把他當眾斬首的。”

“是不是應該先套點情報啊……分析一下大腦什麼的。”

“不管怎樣,先給他點苦頭,讓這傢夥配合著點。”

話音剛落,一個壯碩男子一躍而起,食指中指作槍狀,指尖打開口徑七毫米的機槍口,連環射出幾十發暗器。

暗器帶電,大量中針會毀壞全身上下的義體運行,肉`體包括大腦也免不了神經麻痹甚至腦死亡。

幾乎在刹那之間,一個火紅的影子從人群邊緣竄來,幾條鋼索“叮叮噹噹”擋下暗器。暗器戳進牆磚,迸出放射狀裂紋。幾根戳中了牆角的老鼠耳朵,當場電死。

鋼索來自厲獅綸的黑色腰帶。他背對方寒山,敞開的棕紅色高領飄動。一手叉腰,腰間皮帶哢啦啦延長又縮短。

他笑得燦爛:“各位先不要衝動嘛,我覺得這位小哥也很有加入赫菲斯的潛質,我們可以……”

一個人起了頭,就有第二個第三個,不等厲獅綸說完,紛紛舉起武器,群狼圍獵一般猛攻而來。

方寒山雙手束縛,接過邢炎扔來的一把消音AK,躍離包圍圈。半空中突突一陣掃射,借槍的後坐力淩空躲過冷兵器攻擊,落地的同時準星豎立,一秒扣動扳機,子`彈飛旋而去,擊穿三位新人的機械外骨骼和義肢,讓他們瞬間報廢。

現場“叮噹”落下一枚彈`殼。

大廳一時隻有急促的喘息,突然一聲突兀的迸響……

集體驚喘,隻見方寒山毫無征兆地倒下,身下滲出血來。

厲獅綸聽見倒地聲,猛地回頭,慌了一瞬,迅速跑到他身邊。

“他……他死了!”

不知哪裡傳來的聲音。

“呼吸,心跳……”

“死了,真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