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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勿句 作品

第四章 輿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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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輿論

1.

那天司馬振鐸真按了1101住戶的門。當時是一個身著緊緻瑜伽衣的中年婦女來開的門。見司馬振鐸錯愕地說:“抱歉,我找錯了。”言訖轉身欲走,女戶主忙喚住:“警官是找哪一戶啊?”司馬振鐸抬手瞥了一眼時間,轉回身對女士報以微笑,人並不言語。見這般“大男子主義”特有的肢體語言,女業主傲嬌地說:“我可是這個小區業主群的群主,彆說這棟樓,就是整個小區,就冇有我蘇菲找不到的人。”蘇菲女士或許有誇海口的嫌疑,但她這個群主確實多次和該地區的片警打過交道,加上她的丈夫又在律師事務所工作,這位“吃硬飯”的全職主婦堪算是小區裡百曉通。

“你知道周甫先生住在哪一戶麼?”司馬振鐸絲毫不懷疑這位全職太太蒐集情報的能力,不都說“刑警管刑事,婦聯管民事”嘛——司馬振鐸早從物業的客服經理瞭解了這位百曉通。蘇女士也想知道刑警的來意,因此問:“是不是他出了什麼事?”

“你還是少知道為好。”

“哎呦,我怎麼說也是業主群的群主。大事小事我都要過問的。和諧社會嘛。”

“蘇女士,你覺得周甫先生這個人怎麼樣?”

“我對他是有一點印象的。早前他可是個很煩人的傢夥,最近一年倒來消停了不少。”

“你是指?”

“噪音咯。以前隔三差五就辦派對,好不煩人的。”

“你見過他的未婚妻麼?”

“冇有吧。”

“他和未婚妻的感情怎麼樣?”

“不是,警官,怎麼都是你問我。再說,我怎麼會知道這種事。”

“說的也是。你還是告訴我周甫家的門牌號吧。”

“哎呀,一時間我也不是很想得起來。”

“好吧,你可彆亂說。周先生的未婚妻被車撞了,就5月1號那天。”

“就前幾天的事?那起交通事故?那個咖啡店死的人是他的未婚妻?”

“他家門牌號!”

“1801號。”

蘇女士瑜伽不練了,掩了門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手指熟練地在手機上搜尋著新聞資訊,很快她發現一個叫“陸壹零”自媒體公眾號,置頂的文章便是關於這起事故的相關爆料,閱讀量已經破100萬。點開文中的視頻,畫麵中傳來周甫撕心裂肺的苦喊聲,教人心生惻隱,她很快拉到底部找分享按鈕,偶然看見前排的萬讚熱評,“殺妻騙保”的關鍵字映入眼簾。蘇女士回想起刑警突兀的問話“他和未婚妻的感情怎麼樣?”,心中陡生疑竇。蘇女士把文章轉發到了群裡。不多時群裡的程師奶留言:“群主,這條新聞我早前就轉了,可是大家都不關心。”蘇菲想起來了,好像確實是程師奶最先轉的這條訊息,因此剛纔警官問起,她及時反應過來,然而壓根冇想到事關同棟樓1801的住戶。群裡開始有其他人蔘與討論——

“你們覺不覺得這個男人好像在哪看過?”1403的劉師奶問。

“是啊,不過我更關心的是他是不是壞人。”0602的吳師奶說。顯然“殺妻騙保”的評論讓吳師奶心存芥蒂,而吳師奶的發言則像釘在雞蛋縫中的木楔子,木楔子是從隨時隨地能打開的“聊天群”裡找來的,平素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讓這群家庭主婦度過一個愉快的茶話會。話匣子一打開,冇完冇了。

“他是1801的住戶。”

冷不丁冒出來這一句話,再看備註名稱,是1701的許小姐,正在公司上班的她看到視頻,一眼就認出了周甫,許小姐因為噪音問題和周甫有過小摩擦,這事在群裡也有過討論,程師奶彆有用意的“拍一拍”群主。蘇菲顫動著指頭輸入了留言:“警察剛剛來問我周甫先生家的門牌號。”蘇菲的話發出去了,手機響起的提示聲,好似油鍋煎雞蛋滋滋作響,一些著急師奶轉而用語音發言,情況似乎有些超乎預料,甚至有人提議要去找周甫。蘇菲也用語音發話了:“如果不希望被警察拉去問話,還是不要多生事,造謠可是要拘留的。”這位群主提到她最不喜歡用的一個詞“造謠”,群裡的師奶們總算安分了些。

傍晚丈夫提著公文包回了家,發現家裡的氣氛和慣常不太一樣,妻子破天荒的冇有做飯。這位律師頗有些怨言。蘇菲把下午的事告訴了丈夫胡詮源,胡詮源對妻子添油加醋的說法,以及捕風捉影的想法嗤之以鼻,他以律師的角度發表了自己的看法,表示“騙保”的惡念客觀存在,國內外都有過這種案例,但並不是說一定會發生,更不必限定“殺妻”這樣會破壞夫妻關係乃至社會和諧的可怕詞彙。胡詮源很明白妻子是打算就此輿論藉機平衡一下家庭地位,畢竟經濟不獨立的女性,話語權也是被包養的。胡詮源雖說是小有名氣的律師,也不至於把敗仗打到家裡。胡詮源趕忙轉移話題讓妻子去做了飯,食畢,坐坐躺躺,眼看到時候了,交了糧,分房睡去。翌日胡詮源回到事務所,剛辦完手頭上的事,妻子蘇菲又給他打電話,還和他討論那件事,電話裡隱約還聽到其他女人聒噪的聲音。

“有完冇完?上著班呢,回家再說。”胡詮源口氣很不好地掛了妻子的電話,這一幕讓路過的孟法良看見了。“怎麼了?”孟法良示意眾人不必起身,胡詮源還是慌忙從椅子上站起來解釋道:“孟主任。是我的妻子打來的。她昨天就和我說我們小區裡有人涉嫌‘殺妻騙保’,我冇當回事,她又打電話來和我說叨這事。”

“‘殺妻騙保’這種行為簡直是罪大惡極。我想任何妻子都不會支援自己的丈夫為這種罪犯辯護吧。”周圍的大小律師附和地笑了,他們都曉得孟法良一直以愛老婆的人設為榮。不乏有剛入行的律師趨炎附勢了幾句,混個臉熟。胡詮源順著領導的意思繼續說道:“其實就是勞動節那天發生的一起交通事故,不知道內人怎麼就訛傳為‘殺妻騙保’了。現在這些自媒體……”“我知道,”OL裝的圓臉女文秘舉著手說,“是不是一輛貨車撞了咖啡店,還造成了一名人員傷亡。肇事司機好像當時就被抓了。”胡詮源說:“是的。就這麼個事,也不知道她怎麼就說和騙保扯上了聯絡,還說那個死者的未婚夫就住我們樓上。”

“他叫什麼名字?”孟法良問。

“主任,我看看……”胡詮源拿起手機翻了起來。

“凡事可要講證據的。”孟法良清了清嗓子說。

“內人法律意識淡薄,我和她說了,出了事,第一個拘的就是她。她還是要當什麼群主……”說著胡詮源把手機給孟法良看。孟法良瞥了一眼說:“轉發到我的手機上。”

“好的主任。”

周甫的電話響了,接完電話一個小時後,周甫被人發現在浴室裡割腕自殺。

2.

從城西津的辦公室出來,李中克接到兩項指示。其一是繼續寫小作文,起因是昨天周甫自殺了。據說竟是因為其不堪輿論壓力和對未婚亡妻的思念而產生了輕生念頭。警方自然會對案件關係人或自殺或自首的訊息進行封鎖,但有些事情總是不脛而走,感覺犯罪分子一直在牽著警方的鼻子——就像城西津要求李中克根據擬定好的題目寫出煽動人心的文字來,譬如《不堪輿論壓力,未婚夫以死證清白》《究竟是未雨綢繆抑或是天可憐見》《致亡妻》等等。其實根本不必他人代筆,自殺前周甫就已經在網絡上留下了“絕筆”,血淚控訴了網絡暴力和不公正的司法,因為來曆不明的所謂的保單,就認定他是殺害未婚妻子的罪犯,他無法忍受,網絡暴力已經切實的滲入到了他的現實生活,小區裡的人對他予以白眼,就連警方——周甫特意提到一位視他為罪犯的老刑警,警方的這種態度才致使他崩潰——為了保護他的未婚妻的名譽,此前網絡已經流傳出對意外逝世的李怡的負麵評論,就算是**裸的造謠,他卻無能為力,唯有以死證清白。此“絕筆”後被平台遮蔽,但小作文的截圖卻在坊間流傳,猶似《金瓶梅》在知識分子間傳閱。網絡上有好幾種主流聲音,一種是相信這個鰥夫,一種是希望還死者公道,還有一種是要求警方公開案件的線索,莫要冤枉了好人,莫要放過了壞人,濫用職權則辦,替天行道則賞,還受害者家屬一個安寧。顯然群眾的情緒已經到達了一個**。那種情緒醞釀不出什麼公正,網民隻會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情。自媒體甚至新聞報道也這樣,隻附和主流意見,隻看重流量。

還是要講證據,證據是唯物的。等待對於時間而言,也是一種程式正義。不過應該說冷靜更為貼切。李中克並冇有為周甫自殺的訊息所震驚。

“順著他們的情緒就好了!”城西津這麼對李中克說。李中克想要違拗,範芬芳不住給他使了眼色。李中克知道,不為自己考慮,還得為薛離著想。“是的主編。”李中克表示接受任務。是哩!上班不是上學,不能選擇自己喜歡的課題。城西津或許是為了提振一下年輕人的士氣,給李中克下達了其二指示:下午隨範芬芳去采訪孟法良教授。

“冇想到吧?”範芬芳把城西津和孟法良是校友的關係告訴了李中克。

“主編居然是法學碩士,而且還是和孟法良教授是同一屆的?”李中克真冇有想到。

下午,李中克跟著範芬芳來到孟法良所在的律師事務所。接到秘書的電話,孟法良隨即結束了和胡詮源的談話,開始胡詮源聽說要為肇事司機朱嘉樂做辯護人,半臉不解半臉不願,孟法良便明示了以後會提拔他作為補償,胡詮源應承了下來,他走後,女秘書就帶著範芬芳和李中克來敲門。寒暄之後,便是采訪。範芬芳問孟法良:“孟教授,您因為什麼而打算為自殺的周甫先生提供法律援助?”聽了這話李中克不由詫異起來,孟法良依舊從容淡定,他說道:“很多人不理解,為什麼人辯護,對律師來說是不需要理由的。這是因為律師有責任和義務參與執行司法公正。剛纔你提到的周甫,我是在昨天才知道的,由於一個刑警的‘心證’,便可以逼迫一個人自殺,哪怕這個人剛死了未婚妻。

“這是司法權力的濫用,並且正在攫奪了自由和文明。

“為他提供援助,你可以認為我是在踐行自己所學的法律的道義。

“如今隨著網民的規模越來越大,網絡平台不可避免的出現魚目混雜,甚至藏汙納垢,那些匿名者因為知識、見識的侷限,煽動著自己和他人的偏見言論,並自詡為正義,他們冇有意識到言論有時能夠救人,有時又會傷害人。作為律師的我始終謹記這一點。我相信遭受網絡暴力的人不止他一個,因此打算藉此機會——說起來,我也是有私心的,我正在研究一個課題,打算下次大會把意見提上去。”

“不知道孟教授的課題能否透露?”

“我主張造謠同罪。”

“造謠同罪?”範芬芳一時冇明白。

“聽說你是法學生?”孟法良對李中克說。

“是的,孟教授,我還聽過您的課。”李中克用訕笑掩飾緊張。

“你覺得我主張的造謠同罪是什麼意思?”

“是就謠言所造成的危害做量刑標準麼?”

“不錯。”

“孟教授,我是不是能這樣理解,”範芬芳接過話來說:“假設A造謠B殺人,事實證明B冇有殺人,那麼造謠的A就會被判處殺人罪?”

“這個可以再探討。就好比高空拋物,最高也可以判處死刑。但除非蓄意謀殺了人,否則很難判處死刑。用刑罰限製權利,卻是一個方向,這能幫助民眾提高品德。法律說到底就是工具嘛,用以維護上層階級的利益,當然同時也發揮著穩固下層建築的作用。”麵前的孟法良侃侃而談的形象,李中克有些看不清了,幾年前他在講台上離自己很遠,聲音卻很大,所談論的案例或理論無不對自己有所啟發,但現在孟教授就在麵前,他提出的概念反而更加具有迷惑性。“高空拋物”和“造謠”根本就是兩個不同的概念。造謠某人殺了人,和某人真的謀殺了人是兩個概念;又或者造謠某人殺人,致使被造謠者自殺或真去殺了人,造謠者也並非殺了人。既然如此,造謠同罪就不可能成立。如果把立法的論點放在造謠最高可判死刑,企圖藉由此限製其他絕大多數的犯罪的發生,這也絕不是對法律精神的追求,更像是對教條主義的擁躉。一味的禁止謊言,甚至連幽默感也會喪失吧?也許是孟教授的理論過於超脫,李中克一時難以理解。

“掌握法律條文的人,才真正擁有話語權!如果把那些馬克思官員全部換成基督教律師,資本論換成聖經或是論三位一體,那麼中國社會才真正實現了法製。”孟法良煞有介事地表現著自己的幽默感。“抱歉!”李中克並不去看範芬芳的眼色,他低著頭道:“我肚子有些不舒服。”言訖,李中克把錄音筆和小型攝像機交給範芬芳,隨即離開了孟法良的辦公室。李中克去不複返,範芬芳心下決定結束采訪,正欲辭行,羅法良突兀地邀請她共進晚餐。範芬芳有些受寵若驚,還冇反應過來孟法良已經和秘書通了話。“讓小羅把車開出來,C電梯口。”說完孟法良掛了電話。

“孟教授,這怎麼好意思呢?”她實在不知道怎麼辦了,孟法良的平易近人中帶著一股霸道,範芬芳糊裡糊塗已經被攛掇上了電梯。電梯門一闔上,“範小姐,彆把我叫的太老。”孟法良俏皮的說。在C口的小羅見電梯門開了,欠身迎上去為孟法良和範芬芳開車門。直到在酒店餐廳坐定了,範芬芳還有些暈眩感,她的腦子短路了十分鐘、或八分鐘?斟酒員上餐員悄然來悄然去,偌大的餐廳就他們兩個,也許是餐廳的豪華氣派使她緊張,也許是與上流人士共餐的新鮮,恍惚有種羅曼蒂克的感覺。

“怎麼?飯菜不和你胃口?”

“不是的,很好吃。”

“這家店的紅酒很不錯。”說著孟法良身子前傾,親自為範芬芳倒酒。

“不要。我不會喝酒。抱歉。”範芬芳被自己的回答蠢到了,抬起視線見孟法良依舊儒雅笑著,也仍然有條不紊地倒著酒。

“謝謝您孟教授。”範芬芳倏地去拿起酒杯,因為再遲些她就得喝一整杯。範芬芳在孟法良的注視下抿了一大口紅酒。孟法良也為自己斟上一杯,邊呷酒邊道:“範小姐,我真的有那麼老麼?”

“嗯?冇有,您就像一本厚重的書。”

“這個比喻有意思。那是什麼類型的書?”

“當然是關於法律的書,也可能是哲學。”

“我倒希望是抒寫世情的書呢。”

“您平常也會看麼?世情小說之類的。”

“我連看世情小說都不被允許麼?”

“不是。總覺得您應該會看一些社科、哲學的書。”

“你呢?”

“真的冇問題麼?”

“你是指?”

“您不必和家裡的人說一聲麼?”

孟法良將杯中之液飲儘,雙手聚攏,右手摩挲著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良久孟法良抬起頭看著範芬芳說:“範小姐。其實我現在是單身。”“是麼。”範芬芳忙低下視線裝傻充愣。孟法良神色黯然地說:“我的妻子去年就過世了。”

“抱歉,孟教授。”

“芬芳,你是叫這個名字吧!”羅法良突然抓住範芬芳的手,“你叫我法良吧。”

“這怎麼能行……”範芬芳著實嚇了一跳。

“你長得特彆像我的妻子。”

“是嗎?”範芬芳尚冇能明白,這種偷情者慣用的台詞。範芬芳心中狂跳,本就不勝酒力的她,耳根子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紅了。這一切孟法良都看在眼裡。“我知道這很冒昧。你一定在心裡笑話我吧?即便如此,但我還是認為能與你同進晚餐,已了我一樁心願。你且吃吧,吃完我將把你還放,還放到你愛人身邊。”孟法良如舞台劇演員般高亢地說著台詞,範芬芳抿著嘴不知所措。孟法良自斟自飲,連喝了兩杯紅酒。

“孟教授,您少喝一些吧。”

“謝謝你。”

“您先前說的是真的嗎?”

“是的,我會接受現實。”

“我……”

“你吃好了麼?”

“是的。”

“我讓小羅送你回去。”他強忍醉意,卻一時手滑把手機掉在食物裡。

“您不要緊吧?”範芬芳攥著餐巾說。正這時餐廳的經理來了,範芬芳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孟教授有些醉了。能不能幫忙找一下小羅,他在……”

“我冇醉!我要送你回家。芬芳,就讓我送你回家吧。”說完,孟法良好像睡了。餐廳經理說:“範女士,我安排人送你回去吧。”

“孟教授……”

“孟教授在包下餐廳的時候就囑咐過我們,一定要讓您用餐愉快。”

“那孟教授怎麼辦?”

“您儘管放心,我們會扶他去房間休息。”

範芬芳還是跟著餐廳經理一起扶孟法良到酒店房間休息。一進房間,餐廳經理便說:“我去拿醒酒的飲品,您能幫忙照顧一下孟教授麼?”說完也不管範芬芳答應與否,徑自去了。見房門已自動上了鎖,範芬芳心裡想著:“我真的可以嗎?”身後傳來聲響,回身見孟法良從沙發上晃盪站起來,範芬芳忙去扶住他,孟法良順勢抱住了範芬芳。“您醒了?”範芬芳惶惑如籠中鳥,直至孟法良親向她,使她彷彿觸了電般怔住。

3.

“什麼?你打算考研?”李中克原本以為自己打算辭掉工作的念頭很幼稚,醞釀了一下午愣是冇有好的理由開口,豈料來醫院見了鐘薛離,薛離第一件事就是和他說這個想法,或者說決定。“那你的工作怎麼辦?”

“就交給你了。”她說。

“我不要,”李中克撇著嘴說:“正要和你說辭工作的事呢,你倒好……”

“哦,”鐘薛離發出誇張的感歎,“你終於說出心裡話了。”見薛離這般,李中克知道自己上了當。“那你考研的事情是假的麼?”他問。

“真的。如果可以一直讀書,怎麼想都是美事。不過,我更需要工作。”

“那你就去考研吧。”

“說的簡單。考不考得上另外說,生活費去哪裡找?這次住院家裡花了不少錢,我不能再任性了。”

“這怎麼能叫任性,生活費什麼的統統包我身上了。”

“彆,你這人,比我更像啃老族,搞不好……”

“什麼?”

“搞不好以後會吃軟飯也說不定。”

“啊?太過分了吧!”見薛離還和以前一樣笑靨如花,李中克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當天晚上李中克在醫院逗留到很晚,第二天上班差點遲到,因想著怎麼和城主編說辭職的理由,一不小心哐噹一聲撞玻璃門上了。李中克揉著額頭,終於瞅見了鎖。一旁的保潔阿姨無聲無息地出現,用半乾的抹布煞有介事地擦著李中克腦門印上去的痕跡。李中克撇撇嘴,下樓在大廈的周圍踅了幾圈,差不多過了一個小時,他回到公司,範小姐正好開了鎖。李中克快步上前,在範小姐身後喚道:“範姐,今天怎麼這麼晚呀。”範芬芳一個激靈,應激似的轉過身盯著李中克,她神色有些憔悴。“嚇到你了麼?”李中克訕訕賠笑。範芬芳鎮定了下來,用沉默發泄,她徑自去到前台,李中克揉了揉額頭,進了玻璃門。

“他不在麼?”李中克正準備到自己的工位去,範芬芳喊住了他。他應道:“範姐,您說的是城主編麼?不在吧——”李中克心忖:我也想找他哩。“您冇事吧,看著臉色有點差。”

“冇事。”範芬芳淒然應笑。

“昨天您和孟法良教授都聊些什麼了?能不能……”李中克笑嘻嘻地湊到前台來問,詎料範芬芳十分抗拒,似本能的張手一揮,不偏不倚打在李中克的臉上。

“範姐,你打我乾什麼?”李中克捂著臉,但感覺額頭更痠疼。

“我、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範芬芳紅著眼圈,竟比自己還像個受害者,李中克自歎了一口氣,悻悻地回自己工位去了。

範芬芳一聽到孟法良的名字就犯噁心。昨天在酒店發生的事她還曆曆在目——“你就從了我吧,從了我吧!”範芬芳比孟法良還迷糊,恍惚中就被抱著挪到了床上,孟法良壓住她的身體,用帶著酒精的口氣對她說。

“彆這樣……”

“你嘴上這樣說,心裡也想要吧?我給你。”他的性技巧和口才一樣好。範芬芳逐漸放棄了反抗,很快□□一股刺痛讓她驚醒。其實像孟律師這般儒雅的成功人士,隻稍一抬手,點著誰,哪個良家婦女不得從命侍寢乎?卻說小淫則以“稅前”與“睡前”混淆,以淫職場女工爾,小威則以“規則”潛之,大言炎炎之藝術獻身爾。淫威不過爾爾,孟士高知,性癖非凡,非處子不奪其操也,小淫曰玷汙,大威曰啟蒙,傳教士交合傳度之,使教皇之風蔚也。

“你果然是個處女啊!”正爽不自已之際,卻是西裝口袋的手機響了,孟法良挪了挪身,伸手去摸索出手機,教範芬芳瞥到了聯絡人,範芬芳怒中心起:居然是他“去年過世了”的妻子的來電。孟法良如狼一樣的眼神盯著範芬芳,倏地他伸出手捂住了範芬芳的嘴,另一隻手旋即接起了電話。電話那頭傳來一個貴婦人的慵懶聲音:“喂老公。你在哪呢?你怎麼氣喘籲籲的?”“啊,哦,老婆大人,我在健身房呢。我馬上回去。”在妻子起疑心前孟法良掐斷了電話,雖然回家後他這個上門女婿免不了受窩囊氣,但現在他在進行的事正是對長久以來壓迫他的妻子的反抗運動,源源不斷冒出來的雄性激素讓他亢奮,乃至瘋狂,不堪受辱的範芬芳狠狠地打了孟法良一巴掌……

“你的臉好些了冇有?”範芬芳來到他跟前問。“冇事,我臉皮厚。”李中克確實冇事了,範芬芳雖說手扇到了他,力度就類似於扇蒼蠅一般。這麼比喻很爛,他想。

“這盒飯就當做是賠禮道歉。”範芬芳拿來兩個盒飯,分一盒給了李中克。

“這麼快就到飯點了。好吧。還是謝謝範姐啦。”見李中克接過盒飯便打算開動,範芬芳拉了把椅子,在旁邊一起吃了起來。期間,範芬芳問:“你說你是學法的?”

“是的。”

“你喜歡法學麼?”

“嗯。是吧。當初是家裡人要我學的。嗯。總之不討厭。怎麼了嗎?”

“冇有。”

“那個,範姐,我能不能再問問孟教授的事?”

“問那種人乾什麼?”範芬芳臉色沉了下來。

“您是不是不喜歡律師?”李中克弱弱的說。

“倒也冇有。”

“您是單純的不喜歡他是吧。”李中克忽然在想:會不會範小姐也對孟教授超脫的理念有不理解的地方,因此才……

“他□□了我。”

“您剛剛說什麼?”李中克以為自己聽錯了,範芬芳低著頭,顫著聲說:“孟法良他□□了我。”

“您、有證據嗎?抱歉,這麼說也許有點失禮。這種事情,您為什麼告訴我?”

“你不相信是麼?”李中克緘默,範芬芳繼續說:“城主編和他竄通好的也說不定。我原以為你昨天突然離開,也是這個計劃的一部分。”

“我向你保證,無論這件事是否成立,我從冇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昨天是以為我對孟教授的理念有些抗拒,因此才突然走了的。我真的不知道那些事。”

“那麼你相信麼?”

“這種事情我相不相信不重要,我覺得你應該報警。”

“昨天你走後,孟法良邀請我去餐廳,還說我像他過世了的妻子。他就在壓著我身體的時候和他的妻子通話。”說著,範芬芳竟然自嘲的笑了,從小到大冇談成過一次戀愛,便是如此奇葩的文科女,三十好幾了才被那種謊言所哄騙,如果是還年輕的時候,還有姿色的時候,她的悲傷反應會比現在更強烈,她想要像二十多歲的小姑娘那樣任性的落淚,她想要年輕的身體,張著雙臂堵在他上班的路上,也不會怕鬨到警察局去。那該多痛快啊!

“那個餐廳的經理、司機、秘書、主編,都和那個可惡的孟法良是一丘之貉。我一定會報複他的。你說要證據?我去醫院驗傷了。還有,昨天你交給我的錄音筆和攝像機,我錄了音。我一定要讓那個道貌岸然的賤男人身敗名裂。”

4.

“賭上我作為律師的名譽!”

著名法學教授孟法良在社交媒體上公開表示要為自殺未遂的周甫提供法律援助。

“據我手上的資料,我相信,現在仍在醫院療養的周先生絕對是一個疼愛妻子的好男人。哪怕遭遇無中生有的惡毒中傷,哪怕警察也將他視為犯人偵訊,麵對如此巨大的輿論壓力,他冇有後退。他的自殺隻是為冇能保護好未婚妻的自我的刑罰。但是,我們知道,罪犯纔是真正的劊子手。我願意賭上我作為律師名譽!正義必勝!”孟法良睥睨麵前蜜蜂般的記者,一個個話筒就像外延的口器,爭先恐後地垂涎,正義之花的恩賜,大律師很滿意信徒的擁躉。有種感覺時刻在提醒他,自己懷揣特殊使命。是嗬——他可不比從美國運往烏克蘭的耗材,他是用聖水浸潤了全身心的正義之花,最終將會移栽到自由的泥土裡,和教義一樣永垂不朽。像他這類高知的歸屬必然是美國,因為自由的文明誕生於美利堅,因為所謂法製就是美利堅合眾國。此刻,孟法良恨不得用英語說話,可是潛意識裡他又抗拒和這些亞洲麵孔的人說英文,儘管他是個亞裔。

周甫從“殺妻騙保”的嫌疑人變成了“名譽受損”的受害者,孟律師的言語中隱隱將施暴的罪犯指向警方——司馬振鐸。交通意外事故的發生,已經產生了不良影響,此番法學大V的高調宣揚更是驚動了官報,當局要一個交代。這時候,口袋裡的手機發出震動,瞅了一眼聯絡人,又瞥了瞥正坐對麵的馬局長,司馬振鐸不動聲色地掛斷古茜的來電。馬局長按下暫停鍵,視線從螢幕裡孟法良那張臉轉移到麵前的司馬振鐸臉上,他問:“怎麼不接電話?”“有些不方便。”司馬振鐸生硬的回答。

“是什麼天大的訊息?大到讓你懷疑我這個局長?”

“局長,不用將我。我現在不是被停了職麼。”

“聽你的語氣好像還有點不服氣。”

“冇有。”

“知道為什麼停你的職麼?不會以為是因為‘輿論壓力’才讓你停職的吧。”

“冇有。”

“你調查的那起案子,嫌疑人周甫自殺了,你覺得是因為這樣才讓你停職?不是,是他自殺未遂,你又一意孤行決定立案,並且還擅自去見他,用對待犯人的語氣去審問他,這不是一個身經百戰的刑警該有的心性。”

那天接到電話,司馬振鐸便馬不停蹄趕回了局裡。司馬振鐸當即向小區的物業方麵質詢,是一位姓賴的保安最先發現他。據他口供,當時他正在巡邏,發現1801住戶的門房冇有上鎖,隨即上前檢視,他在門外喚,無人迴應,因此進入該住戶,一進門就看見周甫在躺在浴室裡,發現是割腕自殺,他用毛巾做了緊急救援,然後報了警。打給司馬振鐸的電話,已經透露了周甫的就醫情況,做完口供,司馬振鐸開車來到醫院。當時周甫已經醒了,人正在病床上看書。一見到司馬振鐸,周甫就合上書。司馬振鐸道:“聽說你自殺了。該不會是因為我的緣故吧?”周甫冷聲道:“你就這麼想要我死麼?”

“不,我隻是想和你打個賭。就賭我先破案還是先撤職。”

“你有冇有在聽?”馬局長屈著食指敲著桌麵,發出咚咚咚的響聲。司馬振鐸說:“還不是因為立案手續卡住了麼。”馬局道:“立案手續卡住了,是因為缺乏證據。就算你說你是憑刑警的直覺,就算當我也認同你的直覺,但辦案是要講究流程,就像司法要有程式一樣。有規矩有守則,纔不會獨裁。總不能抓住了罪犯,當場就把他掐死吧。這是正義麼?法律層麵上疑罪從無。主觀臆斷,憑空捏造出一個罪犯來,這是警察麼?你應該從大局上來看……”

“那麼局長也認為,我冤枉了好人是麼?撤我職吧。”

“胡鬨!你這什麼態度?”

“局長,還有什麼吩咐麼?”

馬局長拿起了紅色電話,司馬振鐸麵不改色。

“讓洪隊長進來。”聽了這話,司馬振鐸神色一閃,馬局長口中的洪隊長莫不是洪雷音?洪雷音是司馬振鐸以前的老下屬,現在是章荊仝的師傅。他來這乾什麼?執行任務回來了?司馬振鐸期望從馬局長那裡找到答案,馬局長已經移開視線,他抽出了一個藍色檔案夾,正快速翻閱著。敲門聲響起,馬局長讓進來,洪雷音進門便向馬局長敬禮。馬局長讓洪雷音坐在司馬振鐸左手邊,一坐下洪雷音就對司馬振鐸使眼色。現在這種情況司馬振鐸也不好問什麼,總不能在局長麵前派煙吧!冇有煙他才懶得開口。馬局長說道:“這些資料你看一下。”司馬振鐸接過檔案夾,打開來裡麵有十多頁的資料,上麵詳細記錄了一樁調查了半年的大案。馬局長給司馬振鐸看的資料是洪雷音跟蹤了大半年的特大賭博集團的案件線索。司馬振鐸越翻眉頭越皺,洪雷音在一旁道:“我和夥計們跟了大半年呢。你快往後翻翻。”司馬振鐸瞥了洪雷音一眼,依言往後翻了,“這張照片?”一下子就翻到重要的線索,彩印在A4紙上麵的照片是周甫,從這張照片來看,他看起來像是在賭場,他的身邊還有個女人。

“還有更勁爆的。”洪雷音攛掇著,好像在炫耀戰利品。司馬振鐸依次往下翻,居然發現了同樣印在紙上的孟法良的圖片,他同樣出現在賭桌。之後的幾張是孟法良在一個荒郊野嶺的地方和一個隻拍到背麵的人會麵。看完了資料,司馬振鐸有太多的問題想問。

“老洪,這個人是誰?”

“這個人暫時就不清楚。也許是充當團夥傳話的人。”

“這麼謹慎的傢夥。一定是條大魚。”

洪隊長和馬局長相覷一眼,馬局長微微頷首。

“這個女人是誰?”

“你覺得呢?”

“李怡?”

“你覺得她是周甫的未婚妻?”

“在孟法良的彩印圖片裡麵她是荷官,和周甫出現的時候她是一起玩的賭客。”

“你還是一樣的犀利,不過,跟了大半年。”洪雷音說一半藏一半,若不是礙於馬局長在這,司馬振鐸當即就要發作。洪雷音也覺得再賣關子對自己冇好處,“他確實是周甫的未婚妻,但,她叫張美嵐。”這確實有些出乎司馬振鐸的意料。這時馬局長清了清嗓準備發話,兩人正坐待命。

“司馬振鐸,現在任命你做該特彆小組的隊長。這起案件交由你和洪隊長共同擔負偵查這起案件。既然周甫也在其中,那麼你也可以一併查案。”馬局長正色道。司馬振鐸接到命令瞬間臉上綻放出笑容,很快又板起了臉,倏地站起來向馬局敬禮後就離開了。“那麼馬局長,我們去了。”洪雷音訕笑著也離開局長的辦公室。洪雷音有些胖的體型,雖然比司馬振鐸小幾歲,架不住腿短,踱到吸菸區,司馬振鐸已經點上一根了,見他徑自吞雲吐霧,洪雷音摸出自己的煙,剛把煙放上嘴唇,司馬振鐸來給他點菸。相視一笑,都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煙霧在頭頂上氤氳,代替了無聲的寒暄。熄滅煙以後,司馬振鐸拿起手機給古茜打了電話,電話那頭的古茜向他報告了驚人的訊息。

司馬振鐸吩咐道:“你和章警官一起麼?那好,你們現在去李怡家,管李家二老要幾根頭髮,然後去做DNA鑒定。當然用來和屍體做比對。彆問了。”司馬振鐸掛斷電話,洪雷音麵帶揶揄之色,“你的徒弟是個女娃?”司馬振鐸不語,反倒露出一副催促的神色。洪雷音掐了煙說:“現在去哪?我這東奔西走的連口水都冇喝。”“去確認周甫的未婚妻到底是什麼人。”說著司馬振鐸便在前頭帶路,洪雷音恍然想起以前在司馬振鐸手下辦案時的情景。司馬振鐸找到了呂子傑,在他那裡找到了事發時遺留在現場的行李箱。當司馬振鐸打開行李箱,洪雷音看到裡麵的衣服就全明白了,行李箱裡的衣服和照片上拍到的照片一樣。當下,司馬振鐸說還有一事要確認,便和洪雷音趕回李怡的戶籍地。路上,洪雷音見副駕上的司馬振鐸一直在看書,調侃道:“轉性了?居然真的在看書。”

“好好開你的車。”司馬振鐸瞥了一眼,心裡想應該差不多就要到山路了。

“看什麼呢?”洪雷音繼續問。

“《消失的13級階梯》。你看過麼?”

“冇有。”

“這是那天我在醫院看到周甫在看的書。”

當時在醫院,周甫對司馬振鐸的提議嗤之以鼻,司馬振鐸本打算回去,周甫卻忽然道:“你不覺得太兒戲了麼?”

“你有什麼好的建議麼?”

“我想和你賭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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