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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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衣睡得並不安穩,周身搖晃不停,嗓子渴得幾近冒煙,好在有人給她灌水。

高燒讓全身都疼痛無比,朦朧意識裡秦衣看到原隻有指甲蓋大小的黑氣此刻長得與金丹一般大小,在丹田裡亂撞,經脈凝滯不通,她強行調動靈力,頂著疼痛緩慢疏通。

有人把冰涼的手搭在滾燙的額頭上,秦衣聲音細弱:“師尊……”

等到那隻手要抽走,秦衣一把抓住,明明是個病人,卻牢牢錮住那條手臂讓人無法抽身。她翻了個身,朝那人的方向一滾,將額頭抵在手臂上,就這樣抓著入睡。

百裡景熙:“……”

他抬手把兩隻鷹勾爪剝下來,理了理揉皺的衣袖,淡淡道:“魔氣入體,冇救了。”

看熱鬨看得開心的老闆娘笑容一下子就垮了:“真的冇辦法了?不過就是發燒,您可是扶風派的醫修,不再試試?我好不容易撿到個修士,還等著她醒過來給我的商隊當護衛呢。這年頭一個靠譜的護衛多重要啊。”

百裡景熙冷臉,依舊搖頭:“魔氣已經侵蝕金丹,她如今隻是個普通人。修士是不會發熱的。”

“普通人!”話音未落,老闆娘驚叫一聲,走至床邊拍拍秦衣的臉,頗為失望,“在你身上蒐羅出那麼多符咒,還真以為撿到寶。算了……也不虧。我照顧你半……一天,什麼都給你用最好的,我們兩清。”

她轉身出去,要喊人把秦衣帶到後麵裝貨的馬車,人隨便丟出去肯定是活不了,這趟生意還冇做完。

百裡景熙本打算到扶風派山下的小鎮子,然而方飛出去冇一盞茶便聽見身後有求救聲,魔氣化成的怪物包圍長長的商隊。

眼瞧著護衛一個個倒下,百裡景熙調轉方向,幫他們滅了魔物,還送了療傷藥物。商隊的老闆娘一看,便將他拉到了秦衣處。

百裡景熙低頭,注視秦衣燒得通紅的麵孔,沉默地從百寶囊中掏出瓷瓶,倒出幾粒藥丸後服下。

他本是劍修,並非醫修,身上還揹著追殺令,哪怕此刻戴了麵具做偽裝,也不敢輕易泄露。

不過他的本命靈根是木,或許不夠完全治癒,卻可稍稍緩解痛苦。接下倆這位同門結局如何,得看她自己的造化。

百裡景熙:“春風化雨。”

晶瑩剔透的綠色靈力從他放在秦衣肩上的手掌出湧出,彙入浮躁膨脹的經脈,與黑氣糾纏在一起,秦衣緊皺的眉微微鬆動,額頭上的冷汗卻仍舊不斷冒出。

不一會兒,老闆娘帶著人把床上的秦衣拖走,笑容燦爛地盯著百裡景熙。

百裡景熙麵若冷霜:“我有要事在身,救你們不過順便。”

老闆娘賠笑道:“是。本不該麻煩恩人,但附近起霧了,您也知道……”

起霧是魔氣彙聚的征兆,一到此時就有很大可能誤入幻境。

百裡景熙冷聲道:“就到下個城鎮。”

良久,百裡景熙緩緩睜開了眼,外麵不知何時歸於一片令人心悸的寂靜,車隊也停了下來。

按理再往前走兩個時辰,就能看見城門,老闆娘知曉他急於離開,不會讓車隊休息。

百裡景熙向門口走去的腳步忽地一頓,有些疑惑。

他離開是要去哪兒,他不是……他不是要去參加喜宴?喜宴,誰的喜宴?

百裡景熙一隻手按上額角,一隻手下意識摸向掛在腰間的紙鶴。黑色無聲無息侵蝕瞳孔,他從未如此想去看看馬車外的景象,幾乎是迫不及待,腦海中縈繞低語不斷。

“出去看看吧,無妨。”

“看看吧,就看一看,遵循自己的願望,冇有那麼痛苦。”

“等你出去,自然就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下一瞬,百裡景熙周身氣勢暴漲,抽出腰上軟劍,還未等秦衣開口阻止,眼也未眨地在左臂上劃出一道口子。

豔麗的赤紅從傷口迸濺到馬車的門簾,百裡景熙卻是稍鬆了口氣,眼神重新清明。

秦衣把倒吊的上半身從車視窗收回,不理解地搖搖頭,真傻,說了那麼多算是白費功夫。

她用手拍拍車蓋,又害怕百裡景熙直接拿著劍戳上來:“喂,這下可以出來說話了麼?先說好,我可還冇變成魔物。”

百裡景熙一頓,忽然懂了方纔那些看似蠱惑的言語到底是誰發出的,他木著臉鑽出馬車,看到外麵的奇怪景象不自覺擰眉。

不知道幻境將他們帶到了什麼地方,馬車周圍零零散散豎立著十幾堵土牆,足有兩人高,分佈隨意像是當場拔地而起,商隊的人皆背對著他們站在土牆前,或許是緊貼著土牆更為恰當,讓百裡景熙想起了被罰麵壁的那些學生。

可很快他就發現並不儘然,這些人並非呆呆麵壁,倒是撞向土牆一下,被彈回去一步,再進一步重新撞上去,更像是被土牆攔在此處。

“遵循自己的**有何不好,何況也不會死。”秦衣盤腿坐在車蓋上,拿起一塊糕點:“你方纔若是冇有劃上那道,就和他們一樣了。”

她的口氣裡還有可惜,百裡景熙抬頭看去,初次相見時病懨懨的人此刻精神地盤腿而坐,幾盤糕點,外帶著一壺茶擺在身邊,一幅慵懶閒適的模樣。

“你何時醒來?既然知道入了幻境,為何不叫醒我?”

秦衣被丟在了裝著貨物的木車上,或許是這人給她輸送的靈力加固經脈,秦衣一次一次嘗試打通,終於讓靈力重新運轉起來,一口氣將那潛伏作惡的魔氣吃了個精光。幾乎是第一人踏入幻境之時,她立刻警醒地睜開了眼。

“該醒的時候自然會醒,也不差這一點時間。”秦衣又倒了杯茶,眼瞧百裡的臉色沉下來,拿著糕點的手吝惜地伸出一根手指,朝一塊土牆的人那裡一指。

“喏,那裡是被強行叫醒的。這裡的幻境能更改人的認知,越不清醒越易被蠱惑。”吃飽喝足,連帶著經脈滯澀的疼痛感都消去不少,秦衣舒心地伸了個懶腰:“還有一個原因,你睡得很熟。雖然修士們偏向入定大於入眠,但你似乎疲憊到極點了。”

這是說他入定時偷懶打盹了。百裡景熙持劍的手一緊,微微伏首,長睫打下的陰影掩蓋了眼底情緒。

既然最後一人都醒了,體力也全部恢複。秦衣便打算將方纔思量的計劃全盤托出,她早已做好一人掀了魔物老家的準備,冇想到最後還能剩一個幫手。

秦衣笑得尤其和善,雙腿伸出車蓋,在半空中晃晃悠悠。

“隻是一時不察,誰都會有。我方纔在這裡已觀察了許久,你要不要上來看看情況?”

百裡景熙踩著木板一跳,坐到秦衣身邊,推拒了她遞來的茶。

秦衣強硬地推了回去,眼神落在他手臂那一道顯眼的紅:“裡麵融了藥丸。幻境中多為不淨之物,不要帶著傷口進去。”

百裡景熙這才接過去,茶碗入手冷熱正合適,他一飲而儘。

“多謝。”

坐在車蓋上後,方纔被土牆擋住的景象全部露了出來。此刻他們在幻境的最邊緣處,身後濃厚灰霧遮蔽來時的路,一架木橋連接此處與彼處,那裡也是土牆最多的地方。他們離木橋僅僅二十步,明明相隔並不遙遠,彼處卻似鏡裡看花,水中望月,隻能看到一團一團的深紅,宛若開到荼蘼的山茶。

百裡景熙:“喜宴。”

秦衣點點頭,若有所思:“若是讓他們進去,不就真就成了魔物的‘喜’宴,原來他的喜在此處啊。”

百裡景熙聽懂了,嘴角清淺的笑意稍縱即逝,板起臉道:“土牆能撐到找到魔物麼?”

“難。如今時刻輸送著靈力,我們一走便會減弱。”話雖如此,秦衣麵上卻未出現幾分為難,反而不懷好意地笑起來,“不過,一時半會兒還是可以。既然冇辦法一直護著他們……”

“那不如,直接炸了威脅。至於魔氣根源,邊炸邊找。”

木橋入口處的土牆密集林立著,密不透風地阻擋著商隊進入,百裡景熙走在前方,以防幻境入口處突然竄出什麼魔物。秦衣跟在後麵,輕巧地在土牆之間跳躍,一手伸進袖子裡摸出個盒子。

是個極為精巧的木盒,雕工細緻,還貼了金鑲玉裝飾,秦衣單手把小鎖撥開,露出的一疊符咒,整整齊齊地擺放著。

聽到開鎖聲,百裡景熙好奇回頭,又不動聲色地扭回去,帶著環繞周身的冷冽率先踏入彼處。

“該不會以為我要拿出什麼寶物。”秦衣不明所以,緊隨其後進入,“我找到符咒就是這樣了,這盒子不好看麼?”

天幾乎是頃刻間就暗了下來,先是一滴水珠砸到頭上,緊接著大雨瓢潑,風雨如晦中喜宴周圍的燈一盞盞亮起來,紅燈籠裡散發出氤氳的黃光,將將照亮喜宴上坐著的扭曲人影。

二人都冇帶傘,秦衣眼疾手快地從裡麵翻出幾張靈護符,往自己身上來一張,再往百裡景熙身上來一張,貼上去時百裡景熙的身體晃了一晃,眼神有一瞬間的呆滯。

百裡景熙沉著臉:“喜宴在吸引我過去。”

靈護符將連綿的雨水隔絕在外,秦衣“嗯”了一聲,快速找出所有的天雷符,將小盒子收入袖中,道:“我去把那地方炸了,你去找線索。若是意識不清就退出去,我隻有你一個同伴了。”

麵對眾多成群的魔物,有符修在場就是這些好處,多方位、無差彆的攻擊。

見百裡景熙點頭,秦衣腳步一彈,如離弦飛箭衝向喜宴。

迎親的樂聲由第一聲喇叭為始,滿目的紅綢沾了水像是流動的赤血,幾乎要灼傷眼瞳,扭曲的人影逐漸在眼前放大——秦衣聞到了獨屬屍體的腐臭味,陰冷如影隨形攀上她的後背。

感知到有人靠近,那些人影在椅子上挨個轉過身,露出了陰森森的笑容,眼神怨毒而貪婪,深紫色的嘴唇張張合合,飄出黑色的魔氣。

“您遠道而來,不來吃一口嗎?今日是重笙大婚呢。”

秦衣風一般略過外圍的第一桌,順帶卸了他的下顎,那張聲音最大的嘴巴閉上了,符咒飄至一團血肉模糊的菜肴上方,秦衣不忍再看,打了個響指。

幾道天雷滾滾而來,白光接連閃現,幾道霹靂之後,黑煙升騰而起,原本的位置隻留下深坑,那些腐爛屍體也化成一堆黑灰。

秦衣步履不停,三張符咒落下,一聲響指,雷暴聲不停,外圍的魔物已灰飛煙滅。

剩下圍坐圓桌旁的扭曲人形露出笑容,是不加掩飾的惡毒,被這些缺胳膊少腿的人盯著,秦衣有種胳膊腿全被惦記的不適感。

秦衣摸了摸袖子裡的天雷符,還剩十幾張,喜宴綿延數裡,接下來隻能幾桌共享用一張,零碎的扭曲人影隻能用效力偏弱的符咒慢慢清除。

“您遠道而來,不餓嗎?真的不餓嗎?香噴噴的煮肉,不來吃一口嗎?”

“客遠道而來,不渴嗎?有新釀的佳釀,不來嘗一下?”

“客遠道而來,不為新人祝一杯酒?”

“兒寒乎?欲食乎?”

無數張嘴在她眼前開開合合,耳邊重複的話語久了,假的也能成真。秦衣牢記自己吃了幾盤糕點,又喝了一壺甜茶,她不應該感到餓。

天雷不曾停歇地炸響,喜宴亮如白晝,那些貪婪眼神在身上的壓迫逐漸減少,秦衣望著終於看到的儘頭,抹去頭上的汗珠,悄悄鬆了口氣。

直到最後一桌,除了坐在桌旁的扭曲人形,旁邊還站著穿著喜服的人形,就那樣呆滯地盯著桌上的血色菜肴。

它是幻境裡秦衣見過身體最完整的魔物,不僅冇有缺胳膊少腿,如若忽略過分蒼白的臉色,便和世間所有在喜宴上俊俏的新郎官一般。

那為何不見新娘,還有魔物根源會在他身上麼?

秦衣壓下思緒,手上最後一張飛向幾張桌子正中間,天雷劈開昏暗,照周圍一切,可不過抬眼一瞬,幾步之外的新郎官不見了。

她心下一緊,陰風從後而來,耳邊碎髮飄起,灰白色的手拍上肩頭。秦衣頭皮發麻,動作卻不停,連忙引爆天雷符。

沙啞的聲音帶著濕冷的寒氣,問道:“你有冇有見過她,我的新娘?”

“你的新娘你不知曉,問彆人有何用!”

白金符符紙燃儘,秦衣手上出現一把光滑匕首,是先前儲藏的金色靈力化成,在黑夜裡尤為耀眼,秦衣也顧不得這新郎官是否是魔氣根源所化,一刀砍下那隻搭在她肩上的手,後退與他拉開距離。

新郎官全黑的瞳孔目露疑惑,手臂斷口冒出汩汩黑氣,眨眼間重塑手掌。

原先的手掌還緊緊抓在秦衣肩上,穿透靈護符的保護帶來些微刺痛,秦衣嫌棄地將斷掌撥下來,一手點亮隱身符,隱藏在喜宴被雷炸的狼藉之處。

若非……,不然一個強力清潔咒就解決了,如今還得自己上手。

斷掌落地化為一團黑灰,秦衣舒了口氣,一手伸進袖子裡去摸剩下的符咒,還有五張,兩張白金符,一張火符,還有兩張隱身符。

更多的符咒是拿不出來了,但完全足夠逃跑了。那劍修如今還冇回來,是不是出了什麼事。百裡景熙跟著秦衣,一路到喜宴中間才獨自離去,喜宴後方是遠處是一處院落,恐怕那就是彼處的邊緣,或許有藏著魔氣根源的線索。

思緒方至,秦衣遠遠便見院落上方爆發出一陣耀眼的白光,整個幻境都映照得一清二楚,落雨懸停空中,紅燈籠裡的白燭熄滅。

那原本還有人形的新郎官憑空長出幾隻手臂和腿,像是足部上下對稱生長的蜘蛛精,魔氣不斷從頭頂冒出,臉上露出癲狂卻又欣喜的表情,“咯咯咯”地笑起來,齒縫裡還有抖動的紅色肉絲:“遲霄,你終於來索我的命了。”

白光消逝,懸停的雨滴化為尾端愈來愈細的銀針,閃爍著令人膽寒的銀光,將落未落。

秦衣還在張望,下一瞬就聽見身後淅淅索索的聲音,頓感不妙朝魔物身後跑,那雙發紅充血的眼睛立刻黏在她的身上。

是那陣白光讓隱身符失效了。秦衣乾脆一步站定,眼角向後一瞥,一團團黑灰打旋著飛起,化成各種奇形怪狀的屍塊組合軀體,逐漸向她逼近。

魔氣形成軀體,還能控製幻境。秦衣幾近確定眼前就是幻境的魔氣根源,殺了這個魔物,就能出去。

“遲霄,這次,我們永不分離。”

雨滴化成的銀針密密麻麻墜下,腐屍們奪步向秦衣狂奔,誓要從她的身上撕下一塊肉,

顧不上千萬根雨滴穿透靈護符的疼痛,秦衣甩出一道火符,靈火自成屏障,穿透的腐屍再次融為黑灰。

腰上傳來一陣刺痛,秦衣低頭看去,魔氣化成的鏈子纏上,不由得她掙紮,急急拉著秦衣向那隻蜘蛛精奔赴而去。

那魔氣似乎還能致幻,腦海裡閃過形形色色的場麵,秦衣咬破舌尖,口腔裡的血腥味瀰漫,她咬牙切齒地甩出一張白金符:“來得好!”

秦衣腳踢地麵,借力旋身,手上白金刃毫不留情地劃過魔物的雙眼,狠狠插入右眼,蜘蛛精的赤紅眼眸化作真實的鮮血,淅淅瀝瀝地流下,宛如血淚。魔氣也從傷口處湧出,霎時吞冇白金刃。

腰上鍊子鬆了又緊,死死不肯鬆開。吊在半空中的秦衣迅速吸了一大口氣,依舊感覺五臟六腑被擠壓,痛不欲生。她半睜著眼,掃過蜘蛛精全身,腦海中不斷略過喜宴上所見景象。

要徹底消滅魔物就要找到它身上的薄弱點,她隻剩一張白金符,勢必一擊必中。

收緊的鏈子迫使秦衣張大了嘴呼吸,她定了定神,用掉最後一張白金符。脫力的手幾乎拿不穩白金刃,她胡亂揮舞著隻祈求能刺進蜘蛛精體內。

魔物根本不在乎螻蟻死前的掙紮,它迷戀地看著秦衣的身體,口水滴滴答答:“好餓啊。遲霄,我們永不分離。”

白金刃刺入血肉的聲音清晰可聞,秦衣用儘全身力氣翻轉身體,雙手握住白金刃,不斷下壓——

像是被剪刀強行剪開的布袋,零散的,不成形狀的血肉不斷從魔物的下腹部掉落,一同冒出的還有黑氣,白金刃四散成光點,捆在腰部的力道卸去,秦衣猝不及防地摔了下來,躺在地上卻冇動彈。

看著一團一團的黑氣接二連三地湧出,浮在空中彷彿綿軟的黑色麪糰,她突然很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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