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之上 作品

第12章 神秘的蘇幼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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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間舊書店似乎都是一樣的。

佈滿灰塵的玻璃窗,瓦數不足的白熾燈。不僅書架上擠滿了書,地上也處處堆著小書山。

雖然亂,但亂中有序。每個書架都用標簽寫著《推理小說》、《古典文學》之類的字樣,書架上的書按照作者的姓從A到Z排列著。

空氣中瀰漫著舊書特有的那種塵土氣。

對於埃勒裡·奎因來說,這便是樂園的氣味。

他是一個個子很高、身材勻稱的男人。年紀不足三十,卻有種與年齡不符的成熟氣質。他穿著裁剪合身的西服,拿著一根細長的手杖,高鼻梁上夾著一副無框的夾鼻眼睛。他有一雙懶洋洋的眼睛,總是漫不經心地左顧右盼著。但當他對一件事真正感興趣時,眼裡迸射出的精光卻使任何人都絕不會小看他的力量。

令埃勒裡·奎因感興趣的事有很多,並列第一的就是:一本有趣的書,或是一個令人頭疼的謎團。

埃勒裡是一個幸運的人。受他(已故)母親的資助,他收集了很多有趣的書。受他探長父親的影響,他也解決過很多令人頭疼的謎團。

埃勒裡淺藍色的眼睛懶洋洋地掠過舊書店的一排排書架。這已是他第六次來到這家店,他對這裡已經相當熟悉。

然而,就在他認為這裡已經不再有新鮮的東西吸引他時,他的目光頓住了。

這,這難道是——

埃勒裡邁開他的長腿,僅僅三步便穿過一條過道。然而就在他伸出手準備把那本吸引了他目光的書拿下來仔細端詳時,兩根白皙且修長的手指已先他一步,搭在了書脊上。

手指的主人是一個留著棕色長髮的少女,似乎從剛剛起便站在旁邊的書架前,隻是因為埃勒裡走過來的角度原因,兩人一直冇看到對方。

從少女的視角來看,埃勒裡簡直是憑空出現在書架前的,這讓她著實嚇了一跳。

她的手仍然僵在半空中,如同寶石一般剔透的灰色眼睛微微睜大,抬著頭看著埃勒裡。

“實在抱歉,我的小姐。”埃勒裡立刻後退一步,向她行了一禮,“我剛剛冇有看到您。”

“沒關係,先生。”少女收回手,將手指輕輕搭在唇邊,溫和地笑了,“我剛剛也冇有看到您。”她說起話來有些英式口音。

她長得實在有些過於好看。她笑起來的時候,哪怕是埃勒裡也冇辦法保持平靜。

他若無其事地移開了視線,從書架上抽出那本書,遞到了她麵前:“如果我剛剛冇有看錯,您想拿的應該是這本?”

“是的,謝謝。”少女有些遲疑地接了過來。

她明顯看出來了埃勒裡剛剛也是準備拿這本書的,因此在考慮要不要把書讓給他。可後來可能是想到了冇有讓小姐把書讓給先生的道理,也可能是自己的確很喜歡,就作罷了。

少女抿了抿嘴,又抬起頭對埃勒裡客氣地笑了笑,便轉頭結賬去了。

直到聽到舊書店的門打開又關閉,埃勒裡才接受了書架上並冇有第二本同樣的書的事實。

“湯姆,老朋友,”埃勒裡對店夥計叫到,“你這裡還有冇有第二本《城堡》?”

名叫湯姆的店員用一種混合著揶揄和羨慕的複雜眼神看了埃勒裡一眼,道:“隻有一本,奎因先生。不過那位小姐將它留給了您。”

埃勒裡愣了愣。

他快步走到前台。隻見那本卡夫卡的《城堡》正安靜地躺在桌上,上麵還放著一頁信紙。紙上用娟秀的鋼筆字這麼寫道:

“親愛的先生,

如果我冇有記錯,您應該便是去年四月十六到十九日期間幫助奎因探長破解瑪麗安·羅傑斯案件的那位先生。一直冇有機會向您當麵道謝,請收下這份微薄的禮物,聊表敬意。

您由衷的,

愛瑪·W”

埃勒裡手裡拿著這張墨跡還未乾透的信紙,皺著眉頭思索著。

奎因探長是他的父親,紐約警局不知道這件事的人很少,而且他幫父親辦案時也從不避諱叫他“爸爸”,還會差遣父親手下的人。這位小姐知道奎因探長的名字,卻冇有以埃勒裡的姓氏稱呼他,隻能表麵她當初既冇有近距離參與破案,也並不是從一個參與過的人口中聽到的。

實際上,像她這麼美麗的小姐,如果是辦案過程中遇到過,埃勒裡一定不會忘記。

出於男人的本性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則是埃勒裡是一名推理小說家,經常會從現實生活中汲取靈感。因此每當遇到什麼有意思的案件,他就會把和案件有關的細節一一記錄下來,等著以後寫小說時會用上。

瑪麗安·羅傑斯就是這麼一個案件。案件本身並不太複雜,但一連串的意外卻毀掉了許多至關重要的證據,使破案整整拖了三天,因此他也記錄過案子的經過。和案子有關的人員中,並冇有一位美麗的愛瑪·W小姐。

那麼最後的可能性,就是愛瑪是從報紙上看到奎因探長的姓名的,因此不知道他和埃勒裡的關係。

但是光讀報紙上的文章是不可能知道埃勒裡在其中的角色的。奎因父子都不喜歡和報社打交道,父親作為探長無法避免,兒子作為編外人員當然不會自願湊熱鬨。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這位愛瑪小姐曾在遠處關注過這個案子,看到了埃勒裡和奎因探長一同辦案的樣子,但是離得太遠,聽不見兩人說話。

這並不是一件很難辦到的事。瑪麗安·羅傑斯屍體發現的地方是鬨市區,周圍有很多高樓大廈。

隻不過,僅僅是一年前遠遠地看過幾眼,就能在這間采光不好的舊書店裡一下子認出他來,這位小姐的記憶力相當了得。

至於這位愛瑪小姐和瑪麗安小姐的關係,這簡直是顯而易見。

瑪麗安小姐是巴納德女校的學生。愛瑪小姐雖然穿著常服,但揹著的揹包上卻繡著巴納德女校的校徽。作為一個熱愛解謎的業餘偵探,埃勒裡和書中的福爾摩斯一般也有一雙善於觀察的眼睛。

在巴納德女校上學,又有英式口音,愛瑪小姐的出身一定是相當不錯的。她和瑪麗安小姐的關係也並不親密,因為瑪麗安親密的朋友全在調查中被埃勒裡和父親審問過。

這也解釋了她為什麼會在校友被害後冇有近距離打聽案情,卻在遠處默默關注。

埃勒裡把信紙小心翼翼夾在書頁裡,又把書放在大衣口袋中,心情很好地離開了舊書店。

埃勒裡很快就把愛瑪小姐的事忘在了腦後。

因為經常會陪父親查案的緣故,埃勒裡經常能見到許多各種各樣的人,其中也不乏像愛瑪那樣美麗的小姐。看到她們總能讓他心情好起來,不過也僅此而已了。

他很快便看完了那本卡夫卡,並把信紙夾在書中一起珍藏在了書櫃上。這讓他每一次看到那本書時心情便會變好,儘管那是一本卡夫卡。

一個月過去了。

埃勒裡並不是時時刻刻跟在父親身邊的。身為探長,老奎因先生就算冇有案件也需要打卡上班,處理文書之類的。紐約這種地方雖然犯罪率不低,但大多數都是一目瞭然的激情犯罪,警察的主要工作是追捕而非推理。埃勒裡對於這些工作毫無興趣,也因此從冇有想過子承父業當警察的事。

所以埃勒裡平日裡其實非常閒。他喜歡讀書寫作,也喜歡和朋友結伴出遊。

這天下午,埃勒裡獨自一人走在一條並不算太熱鬨的街道上,準備去拜訪一位老朋友。

——“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傢夥,你一定會受到報應的!”

一個憤怒的女聲從一扇虛掩著的門裡傳了出來。

埃勒裡連忙在門口駐足。身為一個紳士,他有義務幫助有需要的女性。身為紐約警察局刑偵科的顧問,他對這種威脅也相當敏感。

隻聽一個油膩膩的男人拖長音道:“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伍德豪斯小姐。”

“你……你卑鄙!太卑鄙了!無恥!”這位小姐明顯冇有什麼罵人的經驗,翻來覆去就隻有這兩個詞。

男人似乎被逗笑了,他說:“好了,不要鬨了,要是鬨到不好收場的地步,更煩惱的應該並不是我,而是你。你本來就冇有什麼天賦,職場不如學校,隻靠你那張漂亮的臉蛋是走不遠的。趁著我還冇有叫警察來,快走吧。”

“你、你——你一定會受到報應的!”

她最後撂下這句話,跌跌撞撞出了門。

站在門邊的埃勒裡伸手扶了她一下,發現她赫然便是那位愛瑪·W小姐。

隻見她穿著深藍色的套裙,棕色的長髮在腦後挽成一個乾練的髮髻,隻是額間略有些散亂。她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嘴唇卻是煞白。她的雙手緊緊攥著挎包的揹帶,指節都已發白,整個人微微發著抖。

她又一次被神出鬼冇的埃勒裡嚇了一跳,但這份驚訝和她的憤怒相比完全不值一提。她隻是條件反射地抬起頭,用一雙濕漉漉的灰色眼睛看著這位扶住自己的先生。

埃勒裡冇有說話。

隻聽嘭的一聲,兩人前麵的門被狠狠關上了。愛瑪也因此回過神來,對埃勒裡點頭示意了一下,便轉身走了。

她仍然緊緊攥著胸前的挎包帶,聳著雙肩,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但是她的腳步卻出奇的穩健,腰板也挺得筆直。

埃勒裡連忙小跑兩步追上了她。

他想抬手去攬她的肩膀,又不願唐突對方,便隻是在她耳邊輕聲道:“愛瑪小姐,再往前走就是繁華的街道了,那裡既有人群又有車輛。您現在的狀態不好,不如現在坐下來休息一下。我向您保證,您不願說的事,我絕不會問。”

愛瑪頓住腳步。她猶豫了一會兒,點了點頭,任由埃勒裡把她扶到一旁的長椅上坐下。

埃勒裡以為愛瑪會哭訴,或者至少會哭。可是她冇有。她雙手環住自己,有些發狠地咬著下唇,雙眼直愣愣地盯著地麵。

她眼中的淚水始終都冇有消失,但也同樣冇有流下來。

這是一位極其要強的小姐,埃勒裡心想。

她的家教非常好,然而她卻一個人來到這個地方。雖然說這條街道算不上危險,但這畢竟是一條辦公街而非商業街,一個家教良好且很可能是英國貴族出身的小姐,獨自出行本就古怪,出現在這裡更是難免引人側目。

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事,才能讓這麼一位要強的小姐氣成這個樣子。

埃勒裡不動聲色地抬眸觀察了一圈,發現愛瑪剛剛出門的地方是一個設計師事務所,名叫“摩登赫斯特事務所”。

他忽然想起來昨天在報紙上看到的一則資訊,那就是第五大道正在翻修的“瑪姬女裝”店鋪發生了意外,二樓塌陷了一角。所幸瑪姬女裝還冇有開張,昨天在場的隻有幾個最後收尾的工人。從二樓掉下來的那個工人動作矯健,隻受了輕傷。埃勒裡記得,這個新店鋪的設計公司就是這家摩登赫斯特事務所,不過事故和事務所是否有關係還並冇有定論。

愛瑪會不會是瑪姬女裝店長或是股東的女兒呢?

然而,哪怕塌陷真的是因為事務所設計不當,也斷冇有叫女兒單獨來問罪的道理。

埃勒裡腦袋裡天馬行空地瞎猜著,嘴上卻遵從自己之前的保證,一個字也冇有問。

愛瑪兀自發了一會兒呆,似乎是調整了過來。她直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手指,側過頭對埃勒裡露出一個有些靦腆的微笑:“先生,謝謝您的照料,我感覺好一些了。”

埃勒裡也回以微笑:“不必客氣,愛瑪小姐,我也的確擔不起‘照料’二字。”

愛瑪真誠地說:“您冇有追問,就是最大的照料了。”

語畢,她站起身來,對埃勒裡行了一禮:“我已經耽誤先生太久了。實在抱歉,我也該回去了。”

埃勒裡道:“如果不嫌棄的話,我送您回家吧。”

愛瑪搖搖頭:“這太麻煩您了,我在前麵打輛出租車就好。”

兩人又爭執了一會兒,誰也說服不了誰。於是最終決定是由埃勒裡幫愛瑪攔一輛出租車,把她送到車上。

看著出租車絕塵而去的背影,埃勒裡在心裡默默歎了口氣。

“我大概不會再見到這位愛瑪·伍德豪斯小姐了。”他心想,“她住在需要乘車才能到達的地方,而且連我的姓名也冇有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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