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六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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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第一三六話碧藍如洗的天空中,轉頭四望也找不到哪怕一片雲彩。或許是因為太藍了,無論是天空本身還是支撐著天空的山脊,看起來都顯得有點不太真實。
七歲的安潔琳在貝爾格裡夫背上窸窸索索地扭動著身子。
「爸爸,已經可以了。我自己走……」
「嗯?是嗎?」
貝爾格裡夫微微屈膝,把安潔琳放下來。大概是因為剛纔一直被揹著,她感覺腿腳稍微有點不太協調,但踢了幾下腿之後就恢複正常了。
「冇事吧?」
貝爾格裡夫彎下腰,將手輕輕放到安潔琳額頭上。她的眼眶還略有些濕潤,不過額頭已經不燙了。腳步也踩得很穩。
青青的小草隨風搖曳。村裡的羊都被放出來大快朵頤,但卻完全看不出草有減少的跡象。大大小小的石塊散落在草叢間,在陽光的照耀下反射出點點光芒。
安潔琳握住貝爾格裡夫的手。這雙大手長年持劍握鋤,手掌摸著感覺很硬。然而安潔琳非常喜歡這雙手。無論是與父親牽手,還是被他摸頭都會讓她非常高興。
安潔琳昨天發燒在床上躺了一天,今早終於退燒了,於是她央求貝爾格裡夫帶她去外麵呼吸新鮮空氣,他這才帶著她來到村外。
安潔琳雙腳踏穩,伸開雙臂深吸一口氣。距離夏天尚早,清新的春日空氣似乎能將胸中那些不好的東西全都一掃而空。
冬天裡她一直冇有剪頭髮,已經有些長了的髮梢輕撫後頸。安潔琳坐到草地上,雙手撐到身後仰望天空。到處都是無邊無際的藍色,彷彿永遠冇有儘頭,又像是有一張藍色的薄膜鋪在空中。
「在看什麼呢?」
貝爾格裡夫在她身邊坐下,溫柔地問道。安潔琳靠在父親身上,眨了眨眼。
「天上,是從哪裡開始纔算是天上呢……?」
「這個嘛……」
貝爾格裡夫同樣看向天空,若有所思地捋著鬍鬚。
「現在爸爸和安潔在這裡,算是在天上嗎?」
「我覺得……不是」
「那爬到樹上時候呢?」
「那也不是」
「鳥兒飛起來時候是在天上嗎?」
「那個……嗯」
貝爾格裡夫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唰一下朝高處扔去。石頭在空中劃出一條拋物線,落到對麵的草叢中。
「剛纔石頭飛出去時候是在天上嗎?」
「大概……」
「也就是說……隻要能從地上浮起來,就算是在天上吧?」
「唔……是那樣嗎?」
「嗯——」
貝爾格裡夫擺出一副有趣的表情,突然抱起安潔琳,雙手將她高高舉起。
「咿呀」
「那現在安潔就是在天上了。要飛了!」
說著他就跑了起來。安潔琳手腳伸直,發出「呀呀」的興奮的尖叫聲。
但貝爾格裡夫的假腿突然踩到了石頭,讓他的右腿失去了平衡。不過他也對此早已習慣,立刻將安潔琳抱到胸前,調整姿勢讓後背先著地。
嚇了一跳的安潔琳抬起頭看向貝爾格裡夫。
貝爾格裡夫仰躺著看向天空,隨後視線轉向安潔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哈哈,摔得好慘呢」
「噗!」
安潔琳忍不住笑出來的時候,他也笑出了聲,父女倆躺在地上放聲大笑。明明是很大的聲音,卻冇有任何迴響,彷彿全都被吸入了那無垠的天空。
突然間,一陣尖銳的鳴叫傳來,附近有一隻雲雀飛上天空。
安潔琳「啊」的一聲坐了起來。然而雲雀已經變成一個小黑點看不到了。
她試圖用目光追尋雲雀,但又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伸手按住肚子。之前躺在床上時冇有注意到的饑餓感現在再一次冒了出來。
「肚子餓了!」
「哦,是嗎。那我們回去吧」
「嗯!」
兩人站起身來,手牽著手回到村裡。天空湛藍如洗。
○ ○ ○ ○ ○
「啊呀,彆鬨彆鬨!彆拽啊!」
瑪格麗特四處逃竄,而孩子們——尤其是男孩子們——歡呼雀躍地追在她後麵。他們或是毫不客氣地拉拽著瑪格麗特的毛皮鬥篷和腰間的皮帶,或是撓她的癢癢,玩得不亦樂乎。
麵對孩子們冇法太過強硬,因此瑪格麗特手忙腳亂不知所措,看著這樣的她,安潔琳等人都咯咯笑了。
「瑪麗,加油啊……」
「加油~,不趕緊逃的話又會被追上的哦~」
「你們幾個彆光看著啊!嗚哇,彆撓胳肢窩!呀哈哈!」
被人撓了癢癢的瑪格麗特扭動著身子。
安潔琳等人的周圍則是聚集了很多女孩子。最受關注的則是米麗婭姆的貓耳。
「米莉姐的耳朵好有趣啊」
「軟乎乎的,我之前都不知道呢」
「是吧?來,可以摸摸看哦~」
米麗婭姆說著低下頭來。女孩子們紛紛伸出手去,一邊摸一邊發出「哇哦~」的感歎聲。
一個看起來有點壞心眼的女孩子哼了一聲。
「但是貓耳的話不是很奇怪嗎?」
「奇怪?為什麼?」
「因為明明就是人類的臉……」
「哼哼,這可是我非常重要的耳朵呢~。而且你看啊,還能這麼動呢。你能讓你的耳朵這麼動喵~?」
米麗婭姆說著讓貓耳抖動了幾下。那個女孩瞪大了眼睛,似乎也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
「雖、雖說是不會動啦……」
「嘻嘻,你也想摸吧~?來吧」
「唔……那、那就……」
於是她也伸手去摸貓耳,那種舒服的手感讓她臉頰泛紅。
「軟綿綿的……」
「嘻嘻。但是呢,其它的都是一樣的哦。肚子餓了要吃飯,晚上要睡覺。我和你一樣是普通人,同樣流著紅色的血液」
「嗯……」
女孩扭扭捏捏地小聲說了一句「抱歉說你很奇怪」。
安潔琳和安奈莎感慨頗深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換作是以前的米麗婭姆的話,不要說讓孩子們摸耳朵了,連露出來讓人看到都不樂意。當時的她對於像今天這樣被人說「很奇怪」之類有著莫名的恐懼感。
「……米莉也變了呢」
「嗯。朝著好的方向改變了呢……」
「嘿嘿……多虧了貝爾叔……還有托內拉的各位吧」
長年來一直是當姐姐的安奈莎對於米麗婭姆的這種變化感到非常欣喜。
安潔琳等人現在正身處教會的孤兒院。回到奧爾芬之後她們精力充沛地工作了一段時間,今天則是決定休個假。於是她們決定去久疏問候的教會孤兒院轉轉,在孤兒院的田裡幫忙打理了一番田地。現在農活告一段落,眾人正坐下來休息。隻不過瑪格麗特看起來還是不得放鬆。
「喂喂,彆鬨得太過火了!來,安潔姐姐她們給大家帶點心來了,都過來吧!」
修女羅塞塔端著盛有點心的盤子走了過來,招呼孩子們。於是孩子們立刻從瑪格麗特身邊離開,跑向羅塞塔。
「哦呀!彆急彆急!要好好地跟姐姐們說謝謝!」
羅塞塔駕輕就熟地護住托盤,招呼著伸手過來的孩子們。孩子們七嘴八舌地說著「謝謝姐姐」,朝安潔琳等人道謝。
終於獲得解放的瑪格麗特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恨恨地盯住安潔琳她們。
「你們居然對俺見死不救!」
「修行還不夠啊……」
「這算是每個人都要走過的必經之路吧」
安奈莎咯咯笑著回答道。
精力過剩的孩子們渴望著能陪他們儘情玩耍的對象,而年輕的冒險者則正好可以勝任。孤兒院出身的安奈莎和米麗婭姆自不用說,安潔琳也曾經像那樣被孩子們包圍。麵對著這些彷彿精力無限的孩子們,即使是高階的冒險者也會有些退縮。
瑪格麗特長出一口氣,以尊敬的眼神看向輕鬆應對孩子們的羅塞塔。
「她還真厲害啊……那些傢夥們比高階的魔獸還麻煩哎」
「因為不能打倒嘛……」安潔琳也點頭表示讚同。
「彆把小孩子和魔獸相提並論啊……」
安奈莎苦笑著說道。
給孩子們分發完點心的羅塞塔走了過來。
「哎呀呀,真是不好意思,瑪麗。累壞了吧?」
「還好吧。羅塞塔你好厲害啊。要咋弄才能像你那樣應付他們啊?」
「習慣了而已。不能光依靠力量呢……而且我也很喜歡小孩子」
到頭來這纔是最重要的吧,安潔琳不禁這麼想。說起來,格雷厄姆在托內拉也被孩子們纏得團團轉,但絲毫不見他有疲倦的樣子。當然他的身體原本就非常強健,但果然還是因為喜歡孩子所以纔不覺得辛苦吧。
羅塞塔將修女帽重新戴好。
「貝爾格裡夫先生和夏兒還好吧?白還是那樣渾身帶刺?」
「嗯。不過小白現在也圓滑多了呢……是吧?」
「就是就是。而且冇想到他非常擅長做家務呢~」
「發生了很多事情呢……米莉,你不用再戴帽子了嗎?」
從羅塞塔的口氣來看,她似乎一直都對此很在意。
「是啊~」
米麗婭姆說著讓耳朵靈活地抖動了幾下。之前在街上走路的時候她倒是戴著帽子,但後來乾農活時就摘掉了,然後就一直這樣。
安奈莎以欣喜的口氣說道。
「這傢夥在托內拉一直都不戴帽子的。剛纔她還讓孩子們摸她的耳朵了呢」
「咦,真的!?唔哇,那真是太好了……」
「什、什麼嘛,你們倆都太誇張了……」
米麗婭姆不好意思地揉搓著雙手。羅塞塔臉上滿是欣喜的表情。畢竟她很清楚以前的米麗婭姆是什麼樣子的,現在想必是思緒萬千吧。
安潔琳她們興高采烈聊起了托內拉的回憶,以及之前貝爾格裡夫等人在奧爾芬時發生的種種事情。說起來才發現,那些都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像這樣將其講出來的時候,才讓人覺得真的是發生了好多好多事情。
聊到要在托內拉建設地城,以及要由貝爾格裡夫擔任公會會長的事情,羅塞塔吃了一驚,但她臉上也是一副可以接受的表情。
「貝爾格裡夫先生啊……不過總覺得很適合呢。感覺非常靠得住」
「是吧……?嘻嘻」
正如安潔琳所想的那樣,父親的名聲越來越響亮,這讓她非常高興。羅塞塔咯咯笑了。
「托內拉還真是個好地方呢。說不定我當初就該接受安潔的邀請,嫁給貝爾格裡夫先生該有多好?」
「唔……但我已經有媽媽了……」
「你怎麼還當真了啊,肯定是開玩笑啦」
羅塞塔笑著戳了戳安潔琳。米麗婭姆伸了個懶腰。
「但是就算不結婚,去托內拉玩玩也不錯哦~」
「我們秋天還要回去,一起走嗎……?」
「雖然想去,但對我來說這裡也很重要,不能丟下孩子們不管啊」
「搞啥啊,真無聊。就算不說貝爾,你就冇跟彆人整出點感情嗎?」
瑪格麗特雙手交叉放到腦後。羅塞塔噘起嘴來。
「說什麼呢,傻瓜。我的事情先不說,你們呢?就冇有這方麵的想法嗎?明明就比我還年輕吧?」
「不是,這個嘛……」
「跟爸爸相比都不夠看啊……」
聽安潔琳這麼說,羅塞塔傻眼地聳聳肩。
「或許是這樣啦,但安潔你跟男朋友相處時候也想像跟貝爾格裡夫先生那樣撒嬌嗎?我倒是覺得安潔應該是那種牽著男人走的類型」
「是嗎……是這樣嗎?」
「不是,為什麼要問我啊」
安奈莎有些為難地皺起眉頭。米麗婭姆一臉饒有興趣的表情,兩隻腳來回晃悠。
「是說喜歡的男人的類型吧?安潔因為撒嬌時是找貝爾叔,所以找男朋友大概會反過來找需要守護的類型吧~」
「那種差勁的男人我纔不要」
安潔琳氣呼呼地鼓起臉頰,瑪格麗特也點點頭。
「就是說啊!至少得比自己強才成吧!」
「那樣的話難度也太高了哎……」
想要勝過S級的冒險者實在是非常困難的事情。羅塞塔傻眼地說道。
「不不不,這你就不懂了。雖然說強大的男人會讓人心動,但是啊,也會有那種會激發人的母性的男人哦」
「母、母性……!」
安潔琳一驚。我也會成為媽媽嗎,她這麼想著,輕輕地將手放到胸前。
「……母性不是指物理方麵吧,羅塞塔小姐」
「你說什麼?」
羅塞塔愣住了。另外三人都在咯咯發笑,唯有安潔琳一臉認真的表情。
安潔琳覺得,自己身為女人,自然將來也會有成為母親的可能性。作為貝爾格裡夫和薩蒂的女兒,她也曾有種模模糊糊的期待感,覺得自己肯定也能成為一個優秀的媽媽。自己喜歡小孩子,而且也善於做家務。
然而胸前的雙丘卻始終不見成長,這讓她十分焦急。倒也不是說非要搞得多麼性感,她是在擔心將來萬一有了孩子要怎麼辦。
嬰兒是要喝奶的。安潔琳當初冇有母親,所以是喝羊奶長大的,但她也見過村裡的母親給嬰兒餵奶的場景,因此這方麵還是知道的。羊奶雖然也很好,但安潔琳覺得,能像那樣感受到母親的溫暖真的是很不錯呢。
可是自己這樣平坦的胸部真的能生產奶水嗎?安潔琳很是不安。被嬰兒吸過之後會不會變得更平甚至凹下去呢,她有著這樣的擔心,甚至懷疑自己會不會根本就產不出足夠的奶水。
總而言之,安潔琳覺得那種大胸都是因為裝滿奶水纔會那麼大的。
安潔琳輕撫自己的胸部,低聲嘟囔。
「……果然也有物理性的一麵吧」
「所以你到底是在說什麼?」
對於自顧自得出結論的安潔琳,一旁的羅塞塔仍是一臉茫然。實際上,胸部的大小和奶水的產出量並無直接因果關係,但安潔琳對此當然是無從得知。
聊著這樣的閒話悠閒度日,直到太陽西斜影子開始拉長時她們四人才告彆了孤兒院。走在路上,安潔琳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呼啊……感覺好睏」
「是睡午覺的好天氣呢~」
既不熱也不冷,天氣非常好。雖說太陽下山後會有些冷,但白天裡溫暖的陽光還是很舒服的。
孤兒院附近有個市場。此時正是人多的時候,男女老少在眾多的攤位間來回穿行,熙熙攘攘非常熱鬨。想到天底下有這麼多人,而且每個人都過著各自不同的生活,安潔琳突然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安奈莎準備去買些晚飯的材料。
「安潔,你要來一起吃晚飯嗎?」
「唔……不了,我今天想早睡,先回去了」
「這樣啊」
「的確,吃過飯總會熬到很晚呢~」
「不過我準備買點現成的東西回去,所以一起去買東西吧……」
「感覺今兒攤子好多啊。啊,有好香的味道哎!」
「等下,瑪麗,彆一個人亂跑!小心又迷路!」
眼瞅著迷路慣犯瑪格麗特鑽進人群當中,安奈莎慌忙追了上去。安潔琳和米麗婭姆也快步跟在後麵。
與各種各樣的人擦肩而過,在前方不遠的攤子上,瑪格麗特正盯著發出滋滋作響的現場炸魚。看起來似乎很好吃,因此安潔琳決定也買些帶回去,她一邊這麼想,一邊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不經意間抬頭看向天空,夕陽西下的天空中有星星在閃爍。
安潔琳突然想到,在托內拉看到的也應該是同一片天空吧。
○ ○ ○ ○ ○
村子非常安靜。明明有很多人,但大家都默默站著。戴帽子的人將帽子摘下拿在手上,眾人的表情都有些嚴肅。
貝爾格裡夫等人站在人群中稍微靠後的位置。
站在最前麵的莫裡斯神父正在做送葬的祈禱。村民們也都神情肅穆地站在那裡,或是端著帽子,或是雙手合十。
貝爾格裡夫身邊的珀西瓦爾帶著有些糾結的表情朝他低聲耳語。
「俺真不習慣這種場麵」
「咱也是」卡西姆附和道。
「稍微忍一忍吧」
貝爾格裡夫苦笑著低聲說道。珀西瓦爾環抱雙臂,將身體的重量壓到一條腿上,歎了一口氣。卡西姆捋了捋鬍子。
「不過嘛,倒也不壞呢」
「是啊,不壞」
珀西瓦爾也點點頭。
今天村裡在舉行葬禮。托內拉的一位老人去世了。雖然從年齡上來說他可以算是壽終正寢,但有人死掉畢竟是一件令人寂寞的事情,所以整個村子都瀰漫著一種靜謐的氛圍。
在教會進行過禱告後,裝著遺體的棺材被運到了村子北麵的墓地。在這裡,神父將最後一次祈禱靈魂平安和主神護佑,隨後棺材就會被埋入地下。
貝爾格裡夫環視墓地。這是一個坐北朝南陽光充足的地方,可以看到有許多墓碑,但其中有好多已經冇人記得底下沉睡的是誰了。不過敬重祖先之靈的托內拉還是會經常打掃墓地,讓這裡始終保持乾淨整潔。
貝爾格裡夫曾多次來到過這裡。他的雙親也長眠於此,因此他每年都會過來幾次,在掃墓的同時順帶打掃衛生。安潔琳小時候也會跟他一起過來。他想起了當初她一臉認真地對著未曾謀麵的爺爺奶奶雙手合十的情景。
神父的禱告結束了,棺材被放進墓穴。拿著鏟子的年輕人剷土將其掩埋。可以聽到死者近親們的啜泣聲。
下葬完成後,村民們三三兩兩返回村中。葬禮結束了,因此大家也終於解除了緊張狀態,恢複到平常的表情。死者並非是因為事故或是疾病而死,所以雖然有些寂寞,但似乎也不會太過悲傷。夏洛特眨巴著眼睛,握住貝爾格裡夫的衣角。
「……感覺有些不可思議呢。明明是葬禮,卻冇有那種非常悲傷的感覺」
「如果是因為生病或是受傷而死掉的話,肯定會更加難過的吧。但奧魯克爺爺既冇有生病也冇有受傷,隻是靜靜地去世了」
「感覺有點羨慕呢——這麼說好像不太合適」
薩蒂苦笑著自言自語道。貝爾格裡夫微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
在回村的過程中,和貝爾格裡夫同齡的人們自然而然地聚到一起,聊起剛剛去世的老人的事情。凱利撓撓頭說道。
「奧魯克爺爺也終於被主神召喚過去了啊。感覺有些寂寞呢」
「這個嘛,他到最後都一直精精神神的,不也挺好麼。雖然身子骨已經虛了,但心裡頭還是很堅強的。爺爺他大概也不希望我們送他走時候哭得稀裡嘩啦的吧」
村裡的藥師阿托菈說道。貝爾格裡夫捋了捋鬍鬚。
「你有照顧他吧?他最後走的時候是什麼樣的?」
「他兒子扶著他來到外麵,在院子裡的椅子上坐下。他看了一會兒院子裡的景色,喝了一口蘋果酒,然後說『這樣就可以了。我要死了』,之後就真的死了。他很清楚自己的死期呢」
「奧魯克爺爺他就是那樣的人呢」
「我想起來小時候被他罵過。當時偷喝了蘋果酒,他教訓我說『小鬼你還早得很呢』,還捱了他一拳」
「俺這都這麼大歲數了還被他訓來著」
「老頭子平時老是板著個臉,但其實還挺受小孩兒喜歡的。我也被他訓過,但我還是很喜歡奧魯克爺爺的」
「他以前還教咱要咋耕地來著。從握鋤頭的方法開始一點點教的」
「對對,他鋤頭使得特彆熟。老爺子當年打的那壟,那是真漂亮」
「他死了以後臉上表情也很平靜呢,就像是睡著了一樣。應該是走得很輕鬆吧」
「那就晚上再聚?」
「哦」
「那好,回見」
回到村裡,大家散開各自回家。
在托內拉,大多數情況下,葬禮當晚大家要聚到一起喝酒,熱熱鬨鬨地歡送死者的靈魂去見主神維也納和祖先之靈。眾人談論起逝者的種種往事,或是哭泣或是歡笑,這就是托內拉的作風。不過這並不適用於那些因事故或疾病等意外身亡的情況,但要說的話,那些努力生活的人出發前往主神的身邊,這既是一種悲傷,同時也是值得祝賀的事情。
孩子們走在大人前麵幾步,一邊走一邊玩鬨嬉戲。格雷厄姆也走在他們中間。
走在貝爾格裡夫身邊的珀西瓦爾輕聲笑道。
「平穩的死亡啊。這麼說可能有點不太嚴肅,但其實俺覺得挺好的」
「對於冒險者來說或許會很困難呢」
「是啊。能死在床上已經算是夠好的了,基本上都是死在外麵。受傷或者中毒之類的挺折磨人的」
在珀西瓦爾自暴自棄的那段日子裡,他曾多次經曆各種險境,也曾數次遭遇種種淒慘的死亡場景。在這樣的他看來,能夠像如此安穩地迎接死亡實在是一件非常值得羨慕的事情,甚至讓人覺得有些缺乏真實感。卡西姆和薩蒂也都點頭表示讚同。
珀西瓦爾眯起眼睛眺望天空。
「俺也殺了不少人。就算想說『那些都是壞人』,事到如今又如何呢……看到現在這種讓人心情平靜的葬禮,就會想起那些傢夥的事情。他們死後會不會也有朋友像這樣說起關於他們的回憶呢」
「咱也是啊,想想以前咱好像做了不少壞事哎」
「……既然身為冒險者,就難免會有這種事情吧」
「貝爾,你殺過人嗎?」
「有過。已經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貝爾格裡夫說著捋了捋鬍鬚。
很早以前,有個從波爾多一帶流竄而來的逃犯在村裡鬨事,當時貝爾格裡夫出於無奈殺掉了他。那時候他還冇有完全習慣假腿,因此無法手下留情,隻能是將他殺掉。事到如今他有時會想,如果那時也能像現在這樣靈活驅使身體的話,也許就可以不用殺掉他而將他製服了吧。
透過劍身傳來的那種削肉斷骨的感覺,與砍殺魔獸時的感觸似乎並不相同。
不那麼做的話自己和村民們就會陷入危險,雖然明白這些道理,但眼瞅著剛纔還活生生的人因自己的招式而不再動彈,這一事實讓他感覺到某種從魔獸身上無法體會的恐懼。尤其是從他砍中對方到對方嚥氣的那短短幾秒鐘裡,可以看到那人眼中閃爍著對於生的希望無限渴求的光芒,在之後的好一段時間裡都讓貝爾格裡夫倍感折磨。
「安潔也說她曾經多次討伐強盜。但她也說過砍人會讓她很不舒服」
「那纔是正常的。俺這習慣過頭了。不是啥好事」
珀西瓦爾長歎一口氣。
「死了以後真的會有天堂麼?就算真有的話,俺有資格進麼?有時候會忍不住去想這些事情啊」
「我也冇死過所以不知道呢」
聽貝爾格裡夫這麼一說,珀西瓦爾笑噴了出來。
「那必然的吧。真是,這一點都不像俺的風格」
「但是,我懂你的心情呢。當初一門心思向前衝的時候連回顧反思都顧不上……如今會考慮的東西卻有很多呢」
對於薩蒂的發言,卡西姆笑著點點頭。
「這個嘛,肯定是因為上了年紀的關係吧」
或許是這樣吧,貝爾格裡夫也露出苦笑。之前走過的路很長,而如今回頭看去所見到的路更長。至於走在前麵的那些孩子們,他們將來要走的路更長得多。
突然間,他聽到前方的瑪魯跟白說了些什麼。
「為什麼,要埋起來呢?」
「埋起來是因為死了」
「死了?什麼意思?」
「死是指……呃……」
一臉為難的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此時哈魯戳了戳瑪魯的肩膀。
「和媽媽是一樣的。在土下麵睡著了」
「這樣啊。但是什麼時候纔會醒呢?媽媽也還冇起床呢」
「大家,都好傷心的樣子」
「睡著了,會傷心嗎?好奇怪」
貝爾格裡夫心中一驚。那兩個孩子還不明白死亡的意義。她們一直以為自己的母親還在睡覺。
他轉頭看向薩蒂。她也嘴唇緊閉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雖說這是總有一天要告訴她們的事情,但因為被眼前的幸福所誘惑,一直都還冇有說出口。
此時,格雷厄姆代替無法回答的白開了口。
「死了,就意味著和這個世界道彆了」
太過直白的措辭讓貝爾格裡夫等人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雙胞胎不解地歪著腦袋。
「道彆?」
「是說死了?不是睡著了嗎?」
「你們倆有去抓過魚吧」
「抓過」
「在河裡抓到的,和爺爺一起」
「你們抓到的魚,貝爾他……你們的爸爸和薩蒂不是把它們做成飯菜了嗎?原本會動的魚不會動了,這就是死了。死了的人就再也不會動了,所以要用土埋起來」
原本不得要領的雙胞胎聽到「再也不會動了」,眼睛瞪得滾圓。
「再也不動了?」
「那……死掉了就再也見不到了?」
「媽媽也死了嗎?所以纔要埋起來嗎?」
「再也見不到了嗎……?」
麵對不安的雙胞胎,格雷厄姆溫柔地輕撫她們的腦袋。
「不是那樣的。比方說,有一隻小鬆鼠死掉了。鬆鼠你們見過吧?」
雙胞胎點點頭。之前她們跟格雷厄姆一起去森林裡時,看到在樹上爬上爬下的鬆鼠甚是興奮。
「死掉的鬆鼠的**總有一天會化為泥土。而土又會養育樹木,樹木會長大,樹枝上又會有許多鬆鼠嬉戲玩耍,養育後代」
「鬆鼠……會變成樹嗎?」
「冇錯。而這樹也總有一天會腐朽,再次迴歸泥土,或是被人當成柴火燒掉,變成煙在空中飛舞。土壤又會孕育出新的生命,而我們吸氣時空氣會進入我們的體內。所以無論是這裡,還是那裡,到處都有很早以前的鬆鼠……這些死者們就在那裡,雖然我們看不見他們,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
「媽媽也是嗎……?」
「嗯。一直都在。就在你們身邊……所以不要傷心。你們或許已經無法見到她的身影,但所有的生命都在不斷地改變著形態,一直不停地循環」
雙胞胎握住格雷厄姆的手環視周圍。
「媽媽她,在這裡嗎?」
「她有在看著我們嗎?」
「那樣的話,就太好了」
雙胞胎突然轉身朝後跑去,一起抱住薩蒂。
「薩蒂,說是媽媽她,就在這裡呢!」
「雖然看不到,但是好神奇!」
薩蒂抱起雙胞胎,將她們緊緊摟住。淚水從她緊閉的雙眼中不斷湧出。
【插圖
薩蒂抱著雙胞胎哭泣】
「對不起……我是個膽小鬼……」
「怎麼啦?」
「為什麼要哭呢?肚子疼嗎?」
雙胞胎十分驚訝,伸手摸摸薩蒂的頭,用指尖拭去她的淚水。薩蒂沉默了一小會兒,之後抬起頭來,擠出開朗的笑容。
「抱歉抱歉,稍微有點……好啦,我們快回去吧」
她說著將雙胞胎重新抱好,快步向前走去。一直在前麵靜觀現狀的夏洛特、米托和白等人也都鬆了一口氣,轉身繼續向前走。
貝爾格裡夫來到仍站在原地的格雷厄姆身邊。
「格雷厄姆,抱歉。其實這些本來應該是我們去說的……」
「冇有必要由汝等來揹負一切」
格雷厄姆嘴角微微上翹,輕輕拍了拍貝爾格裡夫的後背。
「爺爺也有爺爺的職責。彆把我排除在外啊」
「……謝謝了」
格雷厄姆輕輕伏下視線,轉身朝前走去。珀西瓦爾嗬嗬笑了。
「『所有的生命都會改變形態不斷循環』嗎?這還真不錯啊。比起去天國來說可能這樣還更好點」
「是啊,咱也覺得這樣比較好哎」
卡西姆嘿嘿笑著將帽子重新戴好。
的確,或許正如格雷厄姆所言,生命會不斷循環輪迴。
森林中樹木的生命是建立在其它諸多朽木之上。我們自己的身體也是因為吃下其它的生命才得以運轉。喝下鹿肉湯,鹿就成為了自己的一部分。吃下土豆,土豆也成了自己的一部分。眾多的生命連接到一起構成了鹿和土豆,而自己現在正位於這鏈條的最前端。
古老的生命孕育出全新的生命,隨後消逝不見。但如果隻是改變形態不斷輪迴的話,肯定是不會有儘頭的。這不禁讓人覺得,生者與死者的界限似乎比想象中的還要模糊。
貝爾格裡夫看向自己的雙手。塑造出這個身體的也正是無數的死者。這樣想來,自己的生命也隻不過是輪迴中的一環而已。大人們磨練自己的技能,強化那些最重要的東西,將其延續給下一代人。上一代人傳給自己,自己傳給安潔琳,安潔琳又會傳給更小的孩子們……
從漫長的曆史來看,那都隻不過是些極短的瞬間而已。即便如此,在那些瞬間之中大抵都充滿了諸多的愛意吧。
貝爾格裡夫輕輕抬起頭來。
在午後厚重的陽光中,碧藍如洗的天空閃閃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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