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迷霧（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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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燁又做了那個夢。

夢裡，他走在一條幽暗的小路上。小路周圍迷霧籠罩，道路兩邊的路燈散發著昏黃的光線，將眼前景象照得模糊不清。

羅燁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夢，畢竟這個夢他已經足足做了十年。他清楚夢中的一草一木，也知道如果自己沿著小路一直走下去，會在路的儘頭看到一座純白明亮的教堂。

跟隨著本能，羅燁又一次來到教堂前，他不假思索，直接踏上石階，推門而入。

這座教堂裡，有著一個年輕的女人。她是這個夢境中，除了羅燁以外唯一一個人類。

偶爾，羅燁會來到這座教堂，在前排找一個座位，安靜地聽女人唱起一首頌歌。巨大的玻璃花窗映出絢爛的琉璃色光影投射在她和他的臉上，天地萬物彷彿都在此刻定格。

羅燁本以為，今夜也會一如往常。可當他推門看到花窗下女人的一瞬，登時便愣住了。

往日裡，那個女人隻會坐在花窗下的鋼琴前，穿著一身黑白相間的修女服，如同輕靈的海燕。她頷首閤眼，輕輕按動琴鍵，指尖流淌著如溪水般靈動的琴音；緩緩開嗓，唱出宛轉悠揚的歌曲。

但今日，她冇有坐在鋼琴前。一切聲音消失不見，好像消散在亙古不變的黑暗之中。

女人手握十字架，就這樣直直挺立在花窗之下，由於背光而立，繚亂的光影就這樣散射在周圍，羅燁看不清她的麵容，卻能看見她眼中的悲傷，以及順著麵頰淌下的一滴眼淚。

這完全不符合物理常識的事情，正真真切切發生在當下——也對，這裡畢竟是夢境。

可這變故產生的那一瞬間，羅燁慌了。

雖然他知道這裡隻是他的夢，可任誰十年如一日夢到相同的事物，也會把它當做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更何況這裡的一切、包括那個女人……他們對羅燁都有著彆樣的意義。

“……為什麼會這樣？”十年了，羅燁說出了他在這夢中的第一句話。

因為無人迴應，所以無需多言。

“找到我，你必須要找到我。”十年了，女子第一次給出了她的回答。

“小燁，你要找到我。時間已經不多了，無人能抵抗宿命的輪迴……”女子伸出一隻手，粲然一笑。

“我在霧隱島等你。”

在她說完這句話的瞬間，偌大的教堂開始分崩離析。羅燁麵前的地板已經坍塌，羅燁根本無法上前半步。他隔著溝壑同那女子遠遠對望一眼，卻不知早已淚流滿麵。

羅燁伸出手，卻隻能觸到一片冰涼。

他的意識開始模糊，又漸漸清晰——羅燁知道，這是自己即將醒來的征兆。

可是他不甘心，明明這麼多年，第一次有了變化……

“媽……”

他念著對那女子的稱呼，終於在混沌裡沉浮。

……

“哈……哈！”

羅燁從床上猛地坐起，大口喘著粗氣。他渾身已經被冷汗浸透，羅燁捂著臉，又是緩了好一陣子，才終於覺得自己回到了人間。

窗外已有幾縷陽光順著冇拉好的窗簾滲了進來，藉著日光，羅燁看向床頭鐘錶。

5：20。

時間還早，又是暑假，羅燁本可以順勢再睡一會兒。可是剛剛那個夢境，已經徹底驅散了他的睡意。現在回憶起夢中之事，羅燁心裡泛起難言的悲傷。

但與此同時，也有著更多的疑惑。

“明明這麼多年這個夢的內容都冇有一點變化，怎麼偏偏今天變了？”

羅燁徹底睡不著了，他起身下床，拿起他一直襬放在床頭的相框，裡麵嵌著一張泛黃的老照片。這張照片上有一男一女以及兩個小孩四個人，羅燁輕輕摩挲著相框表麵，滿眼懷念。

這照片上的人，都是他曾經最重要的家人。

照片中，年幼的羅燁坐在媽媽懷裡，笑容無比燦爛。而旁邊的父親懷裡也抱著一個孩子，他的臉上掛著和他年齡不相符的成熟。他叫羅樺，是羅燁的雙胞胎哥哥。

羅燁輕撫這照片，眼裡掛著深深的懷念。照片上的一家人的笑容被定格，彷彿時間能永遠停在那一刻。

但是那一年，母親帶著哥哥乘著豪華遊輪“碧浪號”出海遊玩，從此再也冇有回來。

在碧浪號駛出港口的一小時後，這艘船帶著船上的一千八百人，失蹤了。

羅燁還記得，那天的天氣很好，晴空萬裡，豔陽高照。他和父親在碼頭邊送彆哥哥和母親。

父親是因為工作原因，不能跟著他們一同出遊。而羅燁則是因為當時生病了，不適合出遠門。因為這件事，羅燁當時還在心底暗暗嫉妒哥哥。

誰想到後來……出了那樣的事情。

碧浪號失聯後，政府派出大量人員在海上搜救，但是卻冇有任何結果。

按照道理來講，就算是真的發生了海難，也應該能找到船體的殘骸。可這次事件最詭異的地方就在於，在那片海域，冇有找到和碧浪號有關的任何東西。

最終，政府也隻能放棄，“碧浪號失蹤事件”也成為了一樁懸案。在當地衍生出了無數不同版本的故事，一個比一個駭人聽聞。

而在母親和哥哥離開之後，羅燁便一直在做夢。

在夢裡，他見到了年輕的母親。她靜靜坐在花窗下，彷彿從宇宙之初就在那裡。

這些年，對於這個夢，羅燁的感情也是十分複雜，驚喜過，恐懼過，到最後，已經感覺麻木了。

畢竟一到夜晚，他就會進入那片迷霧，在同一個地方不斷徘徊，看著自己的親人卻永遠無法靠近。時間長了，對於羅燁來說，已經無法在他的心裡留下多少波瀾了。

但是現在，夢變了。

夢裡的母親，對他說話了。

不知為何，羅燁心裡總有種不安的感覺。

——好像之後，他再也無法在夢中見到母親了。

“對了，霧隱島！”羅燁猛地想起，夢境中的母親為自己留下了一段話。

『我在霧隱島等你。』

母親提到了一個準確的地名，這也是頭一遭。羅燁拿出手機在網上搜尋，想要找出一點端倪。

隻是無論他怎麼用關鍵詞搜尋，都隻能得到一些無用的資訊。霧隱一詞本就大眾，隻這麼看，他什麼都找不到。想到這裡，羅燁不免有些泄氣。

他就這樣靠床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外麵傳來姑姑起早的腳步聲、廚房裡鍋鏟翻動的做飯聲音，羅燁才如夢方醒。他伸了伸痠麻的胳膊和腿，緩緩起身，推門走了出去。

“小燁？今天怎麼起這麼早？”客廳裡的姑姑見羅燁出來，也是麵露驚訝。

羅燁勉強笑笑，抬起頭看了一眼鐘錶，七點二十，他居然在床邊保持一個姿勢足足兩個小時。

“也不早了。”羅燁不動聲色地岔開了話題，“姑父做了什麼啊？這麼香？”

“也冇啥，就炒個飯，反正小燁你也醒了，咱們一起吃。”姑姑笑眯眯擦了擦手，“你先去洗漱吧，我去叫你妹妹起床。”

接著，姑姑來到另一扇門前，賣力拍了起來：“太陽曬屁股了還不起床！你哥都起來了，你也趕緊給我換好衣服出來吃飯！”

房間裡傳來了堂妹方曉婷的哀嚎：“我想再躺一會兒啊！”

聽著姑姑和堂妹的爭吵，羅燁終於笑了出來。直到這一刻，他才覺得自己回到了人間。

這些年來，他一直生活在姑姑家，姑姑和姑父待他很好，他跟堂妹也像同父同母兄妹那般相處。是這些人的存在，讓羅燁覺得自己並不孤單。

……隻是每每想起失蹤的家人，羅燁卻總還是覺得，自己心裡空了一塊。

而除了母親和哥哥，還有那個……本該被他稱作父親的男人。

羅燁甩了甩頭，不想再去想那個男人。

飯已經上桌，姑父看到羅燁，也是跟他道了句早安。又過了冇多一會兒，堂妹終於起床，她簡單洗漱了一下，就來到桌邊，在羅燁身旁大大咧咧坐下，還錘了羅燁的胳膊一下：“叫你起那麼早，害得我不能賴床了！”

羅燁笑了笑：“這是叫你假期也保持早睡早起的好習慣，省的開學後你起不來床。”

“喂！”方曉婷不滿嚷嚷，氣鼓鼓端起了碗，“你這傢夥真討厭，不理你了！”

一家四口笑作一團，飯桌上氣氛很是融洽。羅燁冇有提夢的事情，他不想讓家人擔心。

“小燁啊。”姑姑突然開口，試探著詢問，“雖然現在問你這件事可能有點突然，關於你媽媽孃家那邊的親戚，你還有多少記憶？”

“媽媽家的親戚？”羅燁疑惑，“在我的印象裡，好像冇有見過我媽媽的孃家人。”

當初，羅燁的母親和父親在一起之後，和孃家人就完全斷絕了聯絡。而對於自己母親的孃家葉家，羅燁也僅僅知道那似乎是個大家族，算得上人丁興旺。

至於彆的，他就不是很清楚了。

“哎，是這樣嗎？”姑姑羅月華看起來有點驚訝。

“前幾天有一個陌生號碼給我打來了電話，是個自稱你表姐的姑娘。那天你不在，那姑娘就讓我轉告你，她想要約你見一麵，我當時也是有點奇怪，畢竟這些年也冇見你媽媽那邊的親戚來找你。所以也冇直接答應她，說是要跟你確認一下。”

“……我確實不知道有這麼個人。”羅燁端著碗的手下意識停住，“媽媽……失蹤以前，從來冇提過她的家人。”

自己那數十年如一日的夢境剛剛發生改變，就有親戚找上來，會有這麼巧合的事嗎？而且媽媽從來不談家裡人，當時大概也是斷交了才嫁給爸爸，怕是對他們也冇什麼好印象。

姑姑點了點頭：“不過冇準她確實是你的表姐？你冇見過你母親孃家人，興許是人家查到了你的資訊來認親的？要不然就見上一麵吧，我聽那姑娘也不像是壞人。再者說了，你哥哥他也……哎，你幾乎冇有什麼同齡親人。”

你搖了搖頭，緩慢說道：“這種莫名其妙冒出來的親戚，還是彆見為好。姑姑，現在外麵騙子太多了，她也不見得就是我姐，冇準得到了什麼資訊來行騙。還是小心為上，不是看著麵善就不是壞人了。”

見羅燁不為所動，姑姑卻有些不淡定。坦白來講，這些年羅燁雖然表現得無比正常，但很多時候，她也會擔心羅燁的心理健康。

突然，姑姑想起了什麼，趕緊說道：

“……對了小燁，那姑娘還讓我給你帶一句話來著。因為有點拗口，我一時冇想起來……”

“什麼話？”羅燁下意識問。

姑姑思索一番，一字一句緩慢說道：

“她說：『我在霧隱島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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