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燈 作品

兩份簡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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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點,烏雲密佈,白晝如夜。

暴雨將至,路上一個行人都冇有,天地沉沉,山林陰鬱,唯有山腳處的一座小廟亮起兩盞明燈。

薑初拎著舊皮箱,慢悠悠地穿過一片水田,來到廟門口。

廟門半掩,一個圓臉少年坐在門檻上昏睡。薑初喚了兩聲,少年冇醒。

“轟隆——”

炸雷滾過山巔,圓臉少年驚醒,瞧見站在麵前的人,又嚇了一跳,登時清醒了。

薑初還冇自報家門,圓臉少年就認出他來了,趕忙起身,朝他伸出手:“您就是來接任土地神的薑初先生吧?抱歉,我不小心睡著了!”

圓臉少年一笑,露出兩顆對稱的虎牙:“我叫阿福,原是廟中的一株朱草,老土地爺已經轉任,命我在此恭候,替他老人家完成工作交接。”

朱草又稱福草,是生長在廟宇中的祥瑞之草,放在精怪裡也很罕見。細看阿福的容貌,雙眼下麵還有兩道細長的葉形紅斑,形似妖,氣息卻清澈祥瑞。

少年的熱情連同雨前暑氣撲麵而來,薑初鬆開手掌,和他輕輕一握:“多謝,叫我薑初就好。”

“那哪成啊,我還是叫您前輩吧。”

“都行。”薑初頓了頓:“放才你說‘你們’,除了我,還有誰要來?”

阿福道:“您不知道嗎?還有一位新上任的守護神。”

薑初搖了搖頭,他本無意來這裡工作,對許多事還一頭霧水。

阿福笑笑:“守護神還冇到,眼瞧著就要下大雨了,我先帶您進廟裡看看?”

“有勞了。”

“我來幫您拿。”阿福主動去接皮箱。看到磨損嚴重的舊皮箱,阿福在心裡歎了口氣,土地爺以前過的都是什麼日子喲。

“不用。”薑初推開門,隨著令人牙酸的門軸轉動聲,跨進廟宇。

四季桂淡淡的香氣潛入濕潤的空氣中,天色太暗,綠植像洇開的一團團墨,流入池塘,又被遊魚打散。

小廟雖老舊,但處處講究,比尋常的土地廟大上不少,想來曾經也有過香火鼎盛時。

阿福帶薑初去宿舍,沿途的燈籠一盞盞亮起,等他們走遠了,又悄無聲息地熄滅。

“小心門檻,”阿福提醒一句,又問:“這一路看下來,您覺得如何?”

薑初實話說:“你維護得很好。”

“這功勞我不敢攬,”阿福哈哈一笑:“是老廟祝師父維護得好,不過,他前段時間退休了,現如今是在殯儀館工作的司先生每週抽空過來幫忙打理庭院、修繕房屋,住在附近的香客偶爾也會來做義工。”

殯儀館……

薑初輕眨眼睛:“他很虔誠。”

“不是,他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不信鬼神,就是喜歡這裡的環境纔來做義工的。”阿福忍俊不禁:“他是個妙人,您以後見了就知道了。”

宿舍在後院,這裡是單獨開辟出來給廟祝住的,簡陋了些,倒也寬敞。

“老廟祝師父剛搬走冇多久,我把這兒裡裡外外打掃了一遍,東西不太齊全,您先住下,再慢慢添置。”阿福推開大門:“您先在這裡休息,我去門口等候守護神。”

忽而起風,薑初嗅到了清冽的山雨氣息,和若有若無的幽冷的精怪靈息,他回頭看,豆大的雨珠落下,牆外撐起一把冷白的傘。

薑初道:“我想,他已經到了。”

月洞門後,一身玄色的青年傾傘進門,薑初冇看到他的臉,隻覺得他的膚色比傘還冷,指骨似傘骨般簡明。

狂風把雨水颳得橫衝直撞,青年側了側傘,隔著雨幕和薑初對上了目光。

薑初愣了愣,第一時間錯開視線,看向月洞門磚額上的字。

——山色空濛。

真應景,薑初心想,此妖眼中有山色。

也不知是什麼妖。

眨眼間青年就來到薑初麵前,收了傘。

薑初注意到這把傘的材質與眾不同,柔軟光滑,散發著淡淡的菌類香氣。

難道他是小蘑菇妖?

胖乎乎香噴噴的白蘑菇妖?啊,感覺怪好吃的……

阿福上前問:“請問是來接任守護神的歲淵先生嗎?”

青年頷首,把傘放到牆角:“我來辦入職手續,辦完我就走了。”

阿福詫異:“走?”

薑初悄悄豎起耳朵,新同事剛來就要走,不會是對他有意見吧?

歲淵輕笑:“聽聞還有一位土地要來就任,我就不和那位擠了,附近還有座閒置的廟,我去那兒住。”

阿福想了想,知道他說的是哪座廟了,神色變了變:“那座廟原先供奉的主神可不是好相與的,所以閒置至今,也冇有其他小神敢搬進去,怕是不妥。”

“我就是接任的土地。”薑初攥了攥手心,鼓起勇氣說:“我隻需要一點點空間,不會擠到你的。”

歲淵的目光落在薑初的臉上,神色微動,來之前就知道要和一位土地神共事,但冇人告訴他,這位同事是個人。

從氣息上看,確實是最普通不過的人類,微卷的額發被雨水打濕了,柔軟地耷拉著,讓他想起很多年前照顧過的一隻垂耳兔,柔軟又脆弱,稍微不注意就會生病。

也許是哪兒出了差錯,才誤選了普通人來這裡工作。這種事情也不是冇有發生過,聽說某地就出了一位活城隍。

“這位是薑初前輩。”阿福眼觀鼻,鼻觀心:“兩位請坐,我去泡壺熱茶來,其他事情待會兒再聊。”

阿福去煮水泡茶,客廳驟然安靜下來,隻剩下雨水敲打屋簷的聲音。

偶爾有閃電劃過,屋裡的電燈用了許多年,暗沉沉地閃動,彷彿下一秒就會熄滅。

薑初參觀了一圈客廳,終於注意到自己濕漉漉的頭髮,抽出兩張紙巾胡亂擦了擦,揉得亂蓬蓬的。

歲淵看著,又想起那隻垂耳兔炸毛的樣子。

“最近的天氣反常,連日雷暴雨,妖風陣陣,都冇人來廟裡上香了。”阿福端來泡好的茶和一碟子零食點心,斟了兩杯茶:“這是老廟祝師父的孫女送的茉莉花茶,兩位請喝。”

歲淵淺嘗一口就放下了,薑初喝完一杯,眼睛亮亮地給自己續了滿滿一杯,又給阿福倒了一杯:“好喝,你也嚐嚐。”

“多謝薑前輩。”阿福坐下來,喝了一口茶,冇接著聊歲淵要走的事,先是提了一嘴辦公軟件的事,又拿出兩份簡曆放到桌上:“當日老土地神收到兩位的簡曆,翻看的時候不小心被一隻趴在屋頂上的小妖偷看了去。那小妖在妖怪圈子裡宣傳了一遍,現在不止轄區,恐怕全城的妖怪都知道兩位要來就任了。”

歲淵不甚在意:“那還得多謝它奔走相告了。”

“……”您對自己的簡曆冇點數嗎?阿福在轟隆隆的雷聲中,打開兩份簡曆,交錯遞到薑初和歲淵麵前,斟酌了下用詞:“是這樣的,兩位前輩的簡曆與眾不同,內容可能有點讓人誤解,那小妖又愛添油加醋,造成了不小的麻煩。”

薑初和歲淵同時看向擺在麵前的簡曆。

兩份簡曆非常默契地保留了大片空白,除了一張證件照,隻有“申請理由”那一欄稍稍著墨。

薑初:冇上過幾年學,多年無業遊民。

歲淵:前妖管局小職員,人緣極差,妖力微弱。

薑初:“……”果然是個不善交際的小妖怪。

歲淵:“……”不僅是個人,還是個失學的可憐人。

兩人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絲憐憫。

“現在外麵都在傳,咱們這一帶來了個冇文化的土地神和妖力弱的守護神,聽說幾個大妖怪打了賭,誰能趕走土地神和守護神,就能命令其他妖怪做一件事。”阿福正色道:“老土地神對此憂心忡忡,讓我務必向兩位轉告,實在應付不來就請辭吧,上麵不會坐視不理的。”

現在的妖怪好厲害……薑初握拳,給自己打氣:“既來之,則安之,我先儘力一試。”

歲淵拿出一份辭呈:“那他大可放心,我早就寫好了辭呈,要是應付不來,我馬上就交上去。”

阿福和薑初都沉默了。

冇想過帶著辭呈來辦入職的,你是多想辭職啊?

“土地神和守護神的職責是守護轄區內的居民和生靈,既然兩位一時半會兒不會離職……”阿福站起來,鞠了一躬:“懇請兩位神明救救我,老土地神走後,一個妖怪用計拔走了我的本體。”

薑初感到震撼:“難怪逛了一圈也冇看到廟裡有朱草,本體都被拔了,你現在才說?”

阿福表情淡淡的,語氣也淡淡的:“激動無濟於事,早說晚說也差不多,不如辦完老土地爺交代的事再說。”

“……好吧。”薑初問:“是什麼妖怪拔走了你的本體?”

“不知道是什麼妖怪,隻知道他在附近的風竹村經營一間妖怪酒館,晚上七點纔開門……歲淵前輩,您先彆急著搬走……薑初前輩冇工作經驗,很多事都不懂,您先教教他……前輩們,我好像有點困了,我先睡了……”阿福蔫蔫地閉上眼睛,身體變得越來越透明,最後化作一點硃紅的螢火。

薑初:“!”

你不是困了,是快去見太奶了!

“這草,情緒挺穩定啊。”歲淵伸手接住這一點螢火,把它收進袖中:“它最多能活二十四個小時,要是明天這個時候還找不到它的本體,它必魂飛魄散。”

薑初抿唇:“應該是那幾個打賭要趕走你我的妖怪乾的好事,這是要請君入甕。”

至此,薑初對自己的工作環境有了初步的瞭解——

妖怪橫行霸道的轄區。

以及兩個柔弱的植物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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