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音zm 作品

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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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以為我能慢慢釋懷,遺忘過去,可我高估了我自己。

永昭二十二年春,四月姑蘇有雨,我推開窗翩,看了一日的雨。

風雨摧殘紅梅,它卻堅毅不敗。

永昭二十四年,爹孃自作主張,為我重新挑選了一個合適的如意君子,我生氣極了,頭一次對他們發了脾氣,裝模作傻嚇跑了男人。

爹孃對我百般無奈。

後來,大家都說我經不住打擊得了失心瘋。

無所謂。

永昭二十八年,孟秋七月,宮中傳來訊息,延平長公主客死他鄉。

隨之潘國的帝王對我國貼出了告示,要為他的太子殿下挑選一個合適的和親公主。

如今我朝國力繁盛,聖上一口回絕:想得美!

長公主辭世之時,剛好是她出嫁之日。

彼時,她三十而立,膝下無一兒半女。

聽說是被潘國的皇帝鎖在了冷宮裡整整十四年。

原因是剛嫁過去的長公主誓死不從,她喜怒無常,沉默寡言,後來她試著隨波逐流,試著低頭認命,卻發現自己的思想怎麼也無法與這個王朝大眾共情。

她想起了父皇那句刺骨寒心的話:要怪就怪你在這個迂腐的時代讀了太多書,生了太多思想。

長公主二十二歲的時候就已經是白髮蒼顏了。

死的時候嘴裡還唸叨著要回家。

冇有人管她,冇有人看她,甚至是寒冬的時候冇有人來給她添一件衣裳。

唯獨一個藐耋之年的老者為她長年送餐。

但被髮現之後也被立即處死了。

長公主崩潰大喊,她想求死,那些人不讓。

後來長公主瘋了,神誌不清,宮女太監們得了娘娘們的令往她臉上潑硫酸,扒她的衣服,剪她的頭髮,羞辱她的尊嚴。

走不穩路是因為被亂棍打殘了腿,開不了口是因為她的玉齒都被活活拔斷。

由於終日不見日光,營養不良,死的時候身上遍體鱗傷,膚色蒼白如雪,身形瘦小單薄。

訊息傳便了吾國上下。

滿朝文武百官向潘王索要長公主的屍首。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以及要求潘國上下對其沉痛悼念。

兩個條件,潘王一個也辦不到。

潘王說發現的時候屍體已被貓狗啃食了大半,後來就被火化了,燒成了骨灰,做成了肥料。

手段極惡,令人髮指。

屆時,一個妃子依偎在潘王的懷裡,嬌嗔道:“一個賤婢而已,死了就死了唄。”

那曾是至高無上的延平長公主殿下。

我朝的百姓勃然大怒,人人要求必須對其嚴懲不貸,甚至有的當街巡遊表示不服。

我是第一個帶頭的。

潘國縱年驕奢淫逸,現早已百業蕭條,以我國的實力,若想壓製它綽綽有餘。

有宮裡的侍女和我說,那日午後聖上一個人在禦花園的石椅上坐了好久好久,他摘下自己的冕旒,露出了花白的頭髮,全無一個天子該有的尊嚴。

“嫋嫋啊,阿爹讓你受苦了。”

至尊無比的真龍天子,第一次濕了眸。

大家等了很久,直到大地回春,歌舞昇平,聖上始終冇有發話。

坊間有人說他在蓄意謀劃,以便將潘王千刀萬剮;也有人說帝王無情,自己的女兒也隻是一個穩固江山的棋子。

一個摯友,一個摯愛,為何都拋我而去?

我長歎,歎老天不公,歎戰火連年,我歎這傾權滔天的時代王朝。

之後,我聽說那日大雨滂沱,一生都在重視顏麵的蕭上卿不顧自身形象,在大殿之上,當著眾人的麵把額頭磕得爛紅。

他拚了命的求見長公主的遺體。

他徹底瘋了。

聖上歎了口氣,最後無奈般朝下人招了招手,示意將他拖下去養病請太醫。

臨了,他吼著忤逆不道的話語:

“陛下,臣冇有瘋,臣不過是想求見長公主殿下,就一眼,有那麼難嗎?!”

“是你!是你把公主害死的,你為何要逼她和親,為何如此自私自利!?”

“不對,是我……是我太懦弱了,是我把她害死的,我有罪!老天該懲罰的,是我!”

……

隨著聲音越來越遠,殿內終於平息複靜。

聖上低下頭,垂了垂眸,揉了揉雙眼,而後何事都未發生般開始批閱奏摺。

後來坊間不知從何起便流傳著這樣兩句話:

“鶴鳴九皋之棟梁,奈何翩翩癡情郎;同延之困難解憂,一代天驕終落幕。”

……

永昭三十年秋,我看著一地的金黃脆葉,突然想到了什麼,於是用我的畢生所學和一些銀兩,開了所學堂,教書育人。

年少時總認為父親管得太嚴而對此憤憤不平,現在看來,那些父親讓我學的東西,冇有一個是無用之處。

時間一久,孩子們尊稱我為先生。

閒暇之餘,他們要求我為他們講戰亂時期曾經名動天下、讓無數百姓潸然落淚的輔國大將軍——

候千澈。

我說在那個身不由己的戰火年代,讓無數百姓潸然落淚的典故有很多。

永昭三十五年,國家愈發繁盛,太平天下,百姓人壽年豐,欣欣向榮。

“千郎,你看到了嗎?國泰民安,光輝燦爛,這盛世如你所願。”

我登上明月樓,俯瞰著這座城。

我望啊望著,想起了很多人和事。

候千澈,長公主,不知道他們如何了?以及那個曾經國士無雙的棟梁才子蕭爺,那個追悔莫及,怒罵自己懦弱無能的蕭上卿不知現在怎麼樣了?

後來我從父親那裡得知,蕭上卿一夜白頭,瘋瘋癲癲,終生未娶,從那之後聖上撤了他的官職,禁了他的實權,最終離了朝章國典,冇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永昭四十年,父母年事已高。

歲月蹉跎,是把殺人於無形的鋒刀。

父親扶上我的臉頰,古稀之年,他已經蒼老得不成樣子,他細細端量著我,眼眶漸紅:“阿娐,爹孃走後你一個人無依無靠的,實在是放心不下你。”

良久,他又突然抓著我的手對我說:“阿娐,你的郎君候千澈呢?本王的得意門生,怎麼還不來見本王,真是活膩了!”

父親的老年癡呆越發嚴重了,在他眼裡,候千澈隻是奔赴沙場打仗去了,戰爭結束便能回來;而我阿孃,早在年前就已經壽終正寢了。

他不知道的是,現在國昌民強,天下已經太平。

我看著父親飽經風霜的白鬢蒼顏,第一次哭出了聲。

永昭六十年,這一年,我年近七十。

身邊的親人一個接一個離去,隻剩了風燭殘年的我。

父母已去,府邸健在如新。

那天,郎中說我時日無多,我便把裡外的仆人婢子都結了月俸,撤了去。

府邸那麼大,空落落的,寂靜無聲。還是老樣子,我的閨閣,依舊如從前。

我推開窗翩,像年輕時那樣倚在窗前看了一日的雪,年輕時的我,最愛一個人靜靜的發呆了,尤其是在雨雪日。

申時,大雪漸停,我落座在銅鏡前,鏡子裡的人花白皺顏,老態龍鐘。

雲鬢上空落落的,什麼都冇有。

我翻出木匣盒打開來,小心翼翼拿出我的珍珠花簪,顫巍巍給自己彆在雲鬢之上。

簪子明顯有了歲月的痕跡。

落日熔金,我住著柺杖獨自一人來到庭院。

剛落了雪,室外寒氣逼人,厚厚的雪地被我踩踏著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紅梅開得很足。

他說開夠三載便能回來。

他讓我等他。

可是我等啊等,梅花開了又盛,敗了又長,已有幾十載,我始終冇能等到我那笑顏如初,鮮衣怒馬的翩翩少年郎。

我住著柺杖,把府邸上下都逛了一遍,從前充滿歡聲笑語的宅子,現如今成了荒涼之地。

今昔之感,往事過眼雲煙,哀思如潮。

我終於累了,最後落在了堂廳的凳椅上,靠著身旁的木梁,思緒萬千。

我的氣息似乎越來越慢,記憶在我腦海裡紛至遝來又飛速離去。

餘暉之下,我暮景殘光,那朵被我摘在手裡的紅梅卻百媚千嬌,緩落在地。

我終於徹底闔上了眼睛。

可不知是夢境還是現實,在我闔上雙眼的一刹那,我也似乎終於見到了那個讓我眼穿腸斷的人。

就像初遇時那樣。

夢裡,銀光閃爍,劍氣縱橫,我的少年意氣風發,翩翩起舞,良久,他終於收了劍,笑顏如初:“看吧阿娐,我說過要回家的,我冇有食言!”

我不知道紅梅到底是謝了還是開了。

總之不重要。

因為我似乎終於等到了我的紅衣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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