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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樂己 作品

章壹、天字一號顧客的最後會診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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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安,不必太緊張,做好本分便是。」叔公們疼她絕不比公公的少,或者建基於他們三兄弟本來就感情深厚,所以能自然地視彼此的侄們和侄孫們為己出。「並不是香港不好什麼的……外孫出生了,孫子都差不多啦。兒女本事,在那邊靠自己風山水起,所以老是吵著要我去享受退休生活。」毫不在意陶思安的啞寂,這長輩自顧自打開話題匣子;當下,他甚至站起閱讀掛在牆上的證書,「嗯……香港大學,我記得你是高學分特許提早實習的?」這麼聽來,洪義慶講的「查過幾遍仔細」,翻出內容的可觀性應該不是鬨著玩的。陶思安遂老實點了點頭,卻儘想起些不快的片段。「那形容成被趕出來比較準確。」「趕?」冇刻意壓下的嘀咕入了有心人的耳朵,當然伴隨相應的跟進疑惑。她遂嘆了口氣,低首盯著麵玻璃保護著的幾張舊名片,緩緩解釋:「教授幾次懷疑我在論文『請槍』及抄襲。抄襲的證據是怎麼都找不到,所以衹能給剛合格的分數。直至叔公們知道了,替我上訴到中醫師公會。」「香港的教育,真是。哪有這樣拿出色學生當賊辦?所以,靠叔公們一鬨搞定?」「是。他們鬨得蠻誇張的。」微微苦笑,陶思安憶及兩人那天七嘴八舌表示氣憤,其間不忘轉頭怪怨身為侄孫的怎不早些通報,「因此,BJ來了幾位聲望非凡的經驗醫師和教授來替我閉門測試。他們跟公會表明,再唸下去根本浪費彼此的時間和大學的資源,所以……」「……便把你『趕出來』實習了?。」摸了摸下巴,洪義慶得著了些私家偵探冇查到的臨場小細節,富饒興味地品嚐。踱步回位子上,他不著痕跡地把這對話佈置得像一場漫無邊際的閒聊;但城府內委實藏匿著個明確目的、並正盤算怎去抵達核心。剛巧,陶思安挪那熟悉的青花瓷茶杯飲了一口,便有如順水推舟的效應,賦予下道問題成形的靈感。「想起往時週末來你跟弟弟總待在這兒呢。要不廣哥和謹哥說過孫兒女多在澳洲,我還真看你姊弟倆是直屬的。」拿專用布擦拭眼鏡的陶思安微微的一怔。洪義慶所搞錯的現象,那時候在不少的街坊間亦然。衹因叔公們的兒女誌向迥異,各有各的忙碌,大多數更身處外國。「爸媽逢週末會參與探訪長者之類的義工,所以大早把我們放在醫館溫習做功課。」禮貌性地延展唇線,作淺淡尋常的補充。這回答的方式無疑是把對方置於外人層麵的典型表現,洪義慶不急;他先將陶思安說的一字不漏的收進懷,再找另一角度出擊。「義工啊?我以為是在廟中幫忙才把你們暫托在這。」白茶湯的色澤滯了滯。然後陶思安立刻反省衹是自己跟眼前人幾乎不閒聊,但叔公們與其年紀相近又認識多時,所以話題理應已涉及大部份的日常生活──包括,家庭。「嗯。宮中一向有很足夠的人手,我們在反而礙著了。」「安哥身邊衹有一個人在吧。那人還不擅長『幫忙』,比較起渺渺,差之千。」這講得倒是毫不猶豫的內情甚至囂張地夾著她母親的名字。儘管被提醒自己給「查過幾遍仔細的」,加上他和叔公們不明文的交情、陶思安卻更在意洪義慶那聲「安哥」,聽著似乎蘊涵豐富得可怕的資訊。不過。她實在一刻冇敢忘記自己坐在這的原因。大概打從出生起,陶思安已麵對著跟叔公們家中的和諧喜樂大相逕庭的氣氛。長子──即她的公公陶時安膝下糾纏不休的繼承矛盾,導致結婚後的陶渺渺為讓丈夫兒女過上些安寧日子,才選擇不待在父親身邊幫忙。嘆了口氣,雖然很明白切身的問題有天得去正視解決。陶思安的本能卻傾向積極逃避,哪怕天涯海角,費儘一生力氣,她想唸的是這幾年間自閉般的清靜。十三個月前二叔公的葬禮,一次見著那些嘴臉不止;竟比以前又多出幾個裝熟、在替代陶氏招呼來賓的陌生人,說真的該莫名其妙已超越她「麵對」的極限了。怎麼現在突然又來舊事重提,如果冇有個至少合理的原委,陶思安可不打算啞忍下去。「洪爺既然瞭解,請免除套話的方式,好不?」瀏海下的白茶色暗了,她看看腕錶,「給彼此的時間著想。」不需洪義慶親自挪用什麼人生經驗去分析,任誰都讀得懂其字行間包含著逐客令。那是他最不希望觸發的狀況,及願意保守地繞圈子的原由;陶思安的反感一旦佔據氛圍,本來的設想恐怕很難再找不傷和氣的方式推進。「行,我答應你。」雙手張大半舉,這長輩示意投降,「事實在我跟老母欠陶家很多。老母臨走最遺憾是冇能力還些什麼。輪我這代,剛覺得我有在返恩,你卻把我從鬼門關拉回了兩次。」他指的是肝衰竭及差點中風的事。陶思安聽著眼神透露半分不自在,洪義慶馬上一點不漏捕捉,順勢道:「你的叔公們看症,知道的比街外堪稱了得、傳奇的醫師多。來到你掌舵的期間,知道的居然可以較叔公們更多──而且用藥?靈芝明明是一樣的,方都差不遠,飲了──」「靈芝的引選對了效果倍增、洪爺,外麵的醫師──」「思安,我在講的分別,是之於你和廣哥、謹哥的。」長輩那種直喚名字的態度轉移法,她痛恨自己總是招架不來,每次唯可眼巴巴地感受喉嚨哽塞的無力。「醫院斬釘截鐵地要我換肝臟的情況,你的六劑藥,兩條方便搞定了。」冇給暫且啞然的後輩機會答覆,他攤開兩掌,認真表達了內心藏匿多時的驚奇,「九八號方,早期來這光顧時,謹哥手下處給我不單一次。」「洪爺,這是要我公開秘方抑或怎樣的?事先說明,我懂的都是跟叔公們學的,做的自然亦冇大分別。」氣沖沖張口想駁斥的洪義慶倏忽打住,逕自以三回深呼吸將乘勝追擊的勢頭吞掉。惹得陶思安攏了眉心,狐疑盯著那已平靜得多的長輩。「先讓我講些往事,行吧。」「請。」要求乍看來接不上前文後理,這讓她眉間的皺摺更深。但無論洪義慶執著的是什麼都好,他該不會輕易放棄。於是陶思安唯有先給這話題推進的機會,準備妥耐性,乖乖聆聽。「藍地還爛得可憐的當兒,芬芳圍邊有條溪,你該不知道吧。」簡單的一晃頭回答,讓長輩順利繼續,「老爸早去所以是老母養我的。我們母子倆窮得要命。老母不知怎麼發現下雨後那溪總遊來些烏頭魚,固然不放過機會──就為抓幾尾魚,她在我十歲那年被『飯鏟頭』咬到。」那是惡名彪彰的中華眼鏡蛇,劇毒無比。往昔的新界地區並未如今般開發,滿目荒草,的確是蛇類的好去處。「隔了一小時,老母才被髮現、因為有人去芬芳圍的義診。最後,老母給陶氏三兄弟──準確說是安哥,救活。」來到這結論,陶思安隱約懂得他究竟要透過故事印證些什麼。遂輕抿嘴唇,開始在腦內組織對策,並邊沉默尊重其發言的時段:「『飯鏟頭』的毒拖延久了醫院都束手無策。安哥給老母用的是民間簡方、半邊蓮嚼服及外敷,而且效果立竿見影──那情況,根本和在我身上的冇分別。由於,你與安哥,有個共通點。」「什麼共通點?」對話若然有重來一遍的機會。那時,她應該固執的閉著嘴,等到洪義慶拿自己冇法起身離開了結一切莫名其妙的矛盾。可惜,偏偏卻耐不住把那引導更深入話題的追問嗆了出口。跟陶時安的共通點,其實冇很重要的成分在、根本,連定義他們的核心價值也不夠。那頂多是個名詞,一種形容,在說話上可以簡便講及的倆音節罷了。這長輩指出陶思安可以像陶時安一樣厲害。在對的位置,能夠幫助更多的人;為何甘願留待醫館,獨個兒做著些衹有自己明白的事呢。敢情。這必定是陶思安真正想投身的職業吧。白茶色的潤澤起了漣漪,她麵對他的揣測,雙方的目光連上、她才稍稍懂得認真地分析箇中糾纏不清多年的複雜。回憶中陶思安冇機會去憧憬自己長大後的世界,更遑論是作任何的準備了。家甚至上天似乎早就預演了她的前程,要麼好好跟從,要麼像那時候的回絕──然後找著「中醫」這從小居於她第二位熟悉的知識範疇,充它如救生圈般緊緊抓住,藉此撇清自己最不想碰的事。豈料,那般惆悵的「逃難記」晃眼間已吃掉陶思安人生花樣年華的五個寒暑。「我冇考慮過自己想做什麼。」「所以,這是不想做的事?」聳聳肩,她拉了拉嘴角的肌理,「反正公公說能助人的話什麼都好。這工作也冇不妥的地方。」至少,這環境讓她被人生最安樂的時期包圍著。陶思安不會抱怨有多身不由己,這當下她起碼是衣食無憂的。比較那些需要父母去當義工的傷殘、老弱等人士,即使有親戚關係矛盾;什麼做著不是理想工作的瑣碎問題──在香港,誰冇這類型的煩惱,又多少的誰在過得更苦不堪言?這樣。光光就一件她冇搞清楚想不想做的事,有必要這麼放大解釋嗎。反正,好久冇人在乎她的意願,也似乎,周遭從來不需她的意願去維持運作。想了,不是浪費光陰嗎……「喂喂那邊太滿了灑了──」身後林惠廉的叫喊把她石化多時的張力撕破。陶思安扭頭,目睹的是梯子上的禤猶友抱著一堆淩亂的藥材包裹紙,而聲音的主人則不見縱影,那二樓較小的百子櫃前的矮木櫃檯內,傳出了嚓嚓的忙碌雜瑣。「喔。我們看有位置,所以把上層的移到下層。」當蹲下收拾掉地上的包裹紙的林惠廉重新站立,迎著陶思安沉默的白茶湯色澤,遂虛弱解釋。「掉了的拿去回收罷,別用了。」嘆口氣,她搖搖首。欠身離座時不意外眱到李偉塘又直勾勾的望著自己,她跟他大眼瞪小眼好陣子,腳步一轉前緩緩的道:「專心寫字。」回到辦公椅,她著手收拾案上的細軟準備五時半的會診,翻開寫簡記的紙張時,不留神掀丟了筆和一小卡片。陶思安彎腰去撿起,筆被隨意甩桌麵,卡片卻一直握著,眼睛也離不開內容。「我很希望芬芳圍能再有義診。你不比安哥遜色,自然夠造福更多的人──像我和老母,冇有陶氏,冇有今天的洪家。」「但我……」「你和家的事,我大概冇辦法幫忙。不過,衹管你覺得有用得著洪爺的地方……阿聰。」他們在勞斯萊斯旁說話,後方是那準備拉車門的貼身秘書,洪義慶回首向他作了個在口袋以兩指拉出小物的示意,這醒目的青年馬上明白:「陶小姐,請收下我的名片。有任何需要,請儘管聯絡。」洪義慶上車的背影讓陶思安有種揮之不去的微妙梗塞。或者因為她到現在都冇辦法表達,內心於是漸漸把這放大至永遠也跟當事人說不清的困窘鬱抑。「思安,至少、去仔細想想我跟你講的。」句子滲漏著跟早前某長輩重疊的意義。她閉上雙眸,忍受著肺腑那巨大的垂扯不適,背靠辦公椅吐出一口非關舒暢的濁氣。___________一直很佩服活過大半生依然狀似輕鬆的人。衹因為在自己而言、未到半世已經想躺下來放棄,免卻每天都穿梭於走多錯多的恐懼之間。最怕是。不諳哪一個無心之失,又造就了救挽不來的悔恨。終讓夢魘、正式擁有永久居留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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