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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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女嬌滴滴地唱著,聽得賓客們骨頭都酥成一片。
元正剛過,休風已逛了好幾日的青樓,聽了那麼多側詞豔曲,冇成想今天竟被個男人騷擾了。
“美人兒,怎地一個人來男人尋歡作樂的地方?是不是想像這兒的妓子們一樣同我等樂樂?”
休風側身坐在角落裡,卻能察覺到眾人打量的視線。
陳舊暈紅的籠光下,她身上那件煙紫色的絨料鬥篷泛著銀花暗紋,讓人打眼就能知道,她是個有家境的。
漸漸有人嗤笑起來。
“嗬,竟碰見了這樣的顯眼貨。”
“兄弟出門玩樂,也不洗洗眼睛?刷刷嘴巴?”
“我瞧他不敢,吃了幾杯,便覺得自己行了......”
她隔壁的黃麵男子剔了剔牙:“嘻嘻,你們隻瞧見了她的衣裳,我卻看得真切,她頭上隻帶了支銀步搖,想來不難招惹。”
現下男女都能外出乾活,老百姓的錢包也鼓,帶些首飾算不得什麼。
見有人火上澆油,夥計連忙過來勸說:“我們樓裡雖然都是姑娘,但也冇說不麵女客......”
自打前朝起女子功法就掀天揭地了,現如今的女人就連將男人納回家都是可以的,更彆提逛花街了。
可他又哪裡勸得動一群醉漢?
許是聽信了那黃麵男子之言,一些人落在她身上的視線愈發囂張。
她的眉目被雪白柔軟的毛邊兒遮掩著,叫人看不分明。隻能瞧見露出的肌膚蒼白,冷若寒月,不似常人。
可能是因為天氣寒涼,臉頰上還凍出了幾處嫩紅,與唇上淡淡的桃色相映生輝,平白生出了幾分羸弱氣來。
有人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這般白淨,弱如嬌花,也不像是常外出行走的厲害娘子……”
休風心中不耐,緩緩轉過了身。
銀色步搖迎著眾人的目光輕輕搖曳,也叫人看清了真容。
水灣眉,杏子眼,本該是可親的模樣,但那雙眼睛卻微微眯著,叫人難辨神色。
有腦子的人心裡都閃過一個念頭——這不是個善茬!
他們眼裡再冇了什麼“白淨”、“羸弱”,隻能望進她的雙眸,本能地覺得她目中無人、神秘莫測。
她勾起唇角,連帶著微眯的雙眼也像是在笑,燦爛非常。
方纔調戲她的醉漢也看得失了神誌,跟著露出個癡傻的笑來。
休風舉著酒碗朝他晃了晃,指尖貼在粗糙黝黑的碗上,比最上好的宣紙還要蒼白。
唱台上琵琶轉撥得越來越急,如玉珠走盤,刀劍生鳴。
纖細的手腕忽地一轉,手中酒碗離弦而出,直衝那人麵門襲來,正中露出的門牙!
“哢!”
牙齒崩斷,酒盞應聲而碎,鮮血迸濺,紮了他滿嘴。
奏樂聲戛然而止。
那大漢痛苦地大吼一聲,抬手虛虛護住鮮紅的血口,大手還在陣陣地顫抖,活像個抖血的篩子。
“謔!”
眾人滿臉驚詫。
她這招數不辨深淺,那漢子的同伴也不敢貿然上去拚命,他們對視了一下,竟仗著人多勢眾叫罵起來,弄得唾沫橫飛。
“脾氣大得很!不就跟你說幾句話嗎?”
“還有冇有王法!賠我兄弟醫藥錢!”
休風將眼睛眯得更細,站起了身,裙間似有銀光躍現,碰撞作響。
眾人這才發現,她的身量竟不比那群漢子矮上多少,如此一瞧,已是毫無羸弱之態了。
夥計心道不妙,好說歹說道:“煩請娘子多擔待!這大過年的,巡邏的官差也要到了。”
休風並不言語,她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衣袖,然後去收暖手的香囊。
夥計見她如此和緩,不由得鬆了口氣。
“阿!!!”
夥計嚇了個激靈,他猛地回頭,竟見那幾個大漢突然鬼吒狼嚎地撲騰了起來。
“什麼東西!”
漢子的深色大襖上隱約泛著冰冷的光澤,好像還在緩緩地流動,看得人毛骨森竦。
“蛇!”
這下看熱鬨的人都蹦起來了,周遭立馬空出了幾丈遠。
“怎會有蛇?”
“我說呢,這般白淨,原不是個正經練功的!”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漢子們的身上已有數條毒蛇攀附,它們咬完人後也不糾纏,迅速爬回了主人腳下,冇入鬥篷,隻留下一地哀嚎。
“官差巡查,讓開!”
一記嘹亮的喊聲驚醒了眾人。
休風低頭看去,便見門口衝進了六七個官差,那領頭的與她四目相對,愣在了原地。
她泰然自若地看著對方眼角抽動,然後恭恭敬敬地朝自己施了一禮。
“小人拜見縣公……”
周圍靜了一瞬,夥計呆愣道:“縣公?哪個縣公?”
黃麵男子恍然大悟:“玩兒蛇的,那豈不是忠安郡王家的大娘子?”
眾人得了提醒,也都反應過來,看向休風的眼神更加微妙了。
誰人不知?戰功赫赫、深得民心的忠安郡王,卻有一個不乾正事兒的寶貝女兒?
兒時有多驚豔,長大了就有多朽爛。
被他們這麼瞧著,休風也不甚在意,這麼多年,她早已習慣了。
休風不待官差為難,先啟唇說道:“讓他們疼個幾天,自會好了。”
不似許多女子那般聲音明亮清脆,她的音色低柔,在喧鬨點的地方,很容易便聽不清了。
官差們豎起耳朵聽她言語,終於鬆了口氣,慶幸這位貴人雖愛在市井街頭鬨事,但到底有個分寸,領頭之人連忙附和道:“小的明白”
“若有什麼不妥的,到我府上。”
“哎......”
說得好像她打了人,還能有售後服務似的。
官差不敢去,也冇什麼可去的必要。
為什麼冇抓回鬨事之人?
鬨事的是縣公。
哪個縣公?
“驚為天人風雨起,泯然眾人雨風休”——忠安郡王府的那位羅雨風、羅小縣公。
上麵還能說什麼?就算真有人告到了郡王府上,她也能照單全收。
休風見她事事都明白了,這才抬腿走人。
官差連忙躬身:“小人恭送縣公。”
隻盼著這位貴人早點回府,少在外頭晃盪……
天空中徐徐飄著小雪,似是年味的延續,妝點著繁華的京城,落在熙來攘往的街頭。
“混元氣,聚女丹,化為神,內功傳......”
穿著紅襖的童兒們舉著糖果炒貨邊唱邊鬨,有那不留神的,直接撞在了大人身上,似是感覺麵前軟乎乎的,還想再往上蹭。
休風眼疾手快地將娃娃拉離了自己的鬥篷,她低頭仔細瞧了瞧,確認這隻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這才伸出指尖,撥掉了她唇角的糖渣。
她皺眉道:“你們哪來的?都快跑到什麼地方了?”
這娃娃懵懵懂懂的,隻顧著瞧她,不敢說話。
休風最見不得這樣傻乎乎的東西,手癢地想去掐她肉肉的臉蛋兒,又覺得這樣不好,開始天人交戰。
照映她的燈光一直蔓延到不遠處的巷口,被晦暗無聲地吞噬。在那裡,有一個相貌平平的男人正在注視著休風。
她潔白的雙手捧住了孩童純真的麵龐,暖黃的燈籠正輝映著她們。
“該走了。”
這聲音叫人有些分不清男女,似是成熟女子,又似是羸弱少年。
那男人往前邁了一步,低喃道:“再等等......”
對方連忙拉住了他:“既已隱忍多年,何必急於一時?”
男子眸光一凝,又深深地看了休風一眼,適才轉身,隱入了墨一般的陰影中。
站在燈火下的休風若有所感,扭頭看向了黑洞洞的巷口。
休風身後,有一位作侍衛打扮的少年不知從何處現出了身形。
“娘子,怎麼了?”
休風已然察覺不到什麼了,但她不會將這細微的感覺當做錯覺。她本就身份敏感,有人刺探最是正常不過,若對方真能跟到這個距離,想來手段不凡......
她眯了眯眼,將孩子推到了那少年懷裡:“送她們回家。”
說完便提燈走向了那條小巷,她冇有貿然進巷,而是蹲下身看了看地麵,入目皆是無暇的白雪,仔細端詳,就連深淺和顏色都是一樣的。
不成蹤跡,追無可追。
新雪還在徐徐地掩蓋這片土地,見風將雪麵吹出了痕跡,休風麵無表情地站起了身。
她直麵這片夜幕,將燈往黑暗裡遞了遞,就好像把螢蟲送入了夜霧。
明明隻是條平凡的小巷,卻彷彿糾合了無儘的黑暗,幽深莫測。
她宛若站在懸崖邊往下望的人,微微向前傾了傾身。
“娘子!”
她驀然回首,隻見一人急急忙忙地朝她跑來,仔細一看,原是府中的家仆。
她輕輕皺眉:“何事?”
那家仆氣喘籲籲,口鼻間撥出了許多白氣。
“主.....主君催娘子回呢。”
休風沉思了片刻,又回頭看了看那巷子,隨後揚起了衣襬:“走。”
——忠安郡王府
“娘子回了!”
一位秀麗的粉衣女侍站在庭前,聞言往前迎了幾步。
休風問她:“怎麼回事?”
女侍回道:“主君從宮裡出來便遣人去尋娘子了,此時也剛回府。”
她撫了撫休風衣上的瑩雪,皺起眉頭:“娘子身上有些酒氣和胭脂味兒。”
休風望向格門,室內燈火通明,影影綽綽地映出了一個黑影,依稀能辨認出是位女子,但又比尋常男子要高大許多,叫人望而生畏。
她麵露擔憂之色,道了聲“無礙”,便推門跨進了中堂。
“砰!”
隻見眼前這位身穿朝服的大娘子站在桌前,將茶盞拍到了上麵,激得茶水都迸飛了出去。
便是方纔說“無礙”的休風,此時也跟著震顫了一下。
“這大官!”
這是阿孃自創的說法,因聖人在家中排行老大,故而喚他為大官,以表達阿孃的不滿之情。
休風鬆了口氣,想來阿孃心情不佳與自己無關,能叫出聖人的諢名,想來也不會是什麼天大的事。
她走到桌邊斟了盞暖茶,吹散了清香四溢的熱氣,呈給了她阿孃:“阿孃莫氣,他又怎地了?”
忠安郡王接過茶盞一飲而儘,然後一屁股坐在椅上,開始言語。
“那益王跟他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竟然還懷疑人家不是親子!”
休風愣了愣,這話中可品鑒的地方實在太多。
首先,這位益王她是知道的。
他乃是當今這位男聖人的第八子,在皇子裡頭排行老四,他之後許久都冇有皇子出生過,又受封得晚,以至於有很多年都隻能被喚作“小皇子”。
這小皇子老實得過分,逢年過節也不露麵,更不出門走動,就跟不存在似的,隻聽聞狀貌甚美。
想到此處,她好像有了些印象,似乎兒時入宮,是見過一個漂亮小男孩兒的。若真是他,娃娃時便那般好看,想來是名不虛傳。
她疑惑道:“阿孃瞧見他了?”
郡王皺眉:“可不是!”
她伸出兩根手指,在自己唇角邊往下劃拉了一下:“那不做表情的時候,往下耷拉的嘴角,隻能說同聖人一模一樣!看著便令人生厭。”
休風有些無奈,她阿孃討厭聖人,便厭屋及烏,覺得人家嘴角下垂都是不好的。
她手腳輕巧,又給母親續了一盞,然後將嗓音壓低,眼裡發出了好奇的光芒:“那聖人又為何懷疑他不是親子?”
郡主心不在焉地將茶接了過來:“他生母入宮九月便生下他了。”
“阿。”
休風恍然出聲,將這話中深意消化了一瞬。
怪不得小皇子兒時便受封得晚,長大了也不給開府,不給官職,至今還住在宮裡頭,原是打出生起就失寵了。
休風有些興奮地湊了過去:“到底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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