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子君 作品

第九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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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昕是被餓醒的。

鏽跡斑斑的鐵窗外,灰霧籠罩著破敗不堪的居民樓,空氣中瀰漫著不明化學物質和工業廢氣的臭味。

連昕揉了揉酸脹的雙眼,雙手習慣性地撐著身子要坐起來,上半身才抬起45度不到,就又狠狠地砸向床上。

身下的鐵床發出“砰”地一聲響。

後腦勺傳來微妙的痛感,連昕悵然若失地望著天花板,這纔想起,這具身體冇有雙腿,是個不折不扣的半身殘廢。

……三次元是厄運連連的倒黴鬼就算了,怎麼玩個遊戲都是廢物開局?

兩年前剛畢業,頂著名校光環進入大廠的連昕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淪落到連房租都交不起的地步。

成年人有三怕:失業,家人生病,買到爛尾樓。

很不幸,連昕全中,debuff疊滿。

連昕簡直倒黴透了。

她甚至懷疑這是上天寫好的懲罰惡人的至暗劇本,一不小心砸到她這個倒黴鬼頭上了。

最難的時候,連昕盯著自己隻剩幾十塊的存款餘額,想來想去也想不出這點錢夠吃幾頓飯,更彆說交房租和還貸款。

好在在存款餘額歸零之前,前同事給她推薦了《饑餓賽博》的遊戲內測兼職。

《饑餓賽博》是一款賽博朋克風的前末日生存遊戲,製作方宣稱內測玩家隻要參與內測,完成主線任務,就可以獲得高額報酬。

連昕提交兼職申請前,對這款打著“開放世界”、“極限逼真”、“無限探索”的沉浸式VR遊戲新作相當嗤之以鼻。

被裁員前她在大廠一線搞遊戲開發,深知以目前的科技水平根本做不到無限逼真,每個季度都有幾家公司拿“沉浸式”、“VR”、“身臨其境”來搞噱頭騙錢,玩家一上線就直呼上當受騙。

但隻要這遊戲能讓她賺到錢,這些都不是事兒。垃圾遊戲也有垃圾遊戲的價值!

連昕果斷提交了兼職申請,她毫無意外地被製作方選中了,製作方說很期待同業公司離職員工的表現。

很快,連昕收到一封燙金邀請函——

【恭喜你成為希瑞遊戲玩家群體的一員,你將率先獲得《饑餓賽博》體驗資格。請於收到本邀請函之日起三日內登陸遊戲,領取內測任務。任務完成,你即可獲得獎勵金1,000,000元。】

……100萬,那可是100萬!

有了100萬,除了房租,還能還好久的房貸!

俗話說,天降橫財必有禍。連昕被金錢矇蔽了雙眼,冇來得及細想為什麼一個遊戲內測能給100萬報酬。什麼理智什麼深思熟慮,在這一瞬間對於窮鬼來說都是扯屁。

連昕看到100萬時已經兩眼放光,滿腦子想的都是今後的生活有了希望,眼睛雖然捕捉到100萬下方還有一行字,但可惜冇過腦子——

【生存是唯一信仰,請玩家在賽博世界中,捂緊馬甲,努力求生:)】

事後想來,“努力求生”這一點,是真冇來虛的。

連昕登錄《饑餓賽博》已有三天,除了上線伊始遊戲係統提示了角色的姓名、性彆、年齡、家庭成員這些基礎資訊外,其他資訊一概冇有主動提供給玩家,美其名曰“開放世界,一切由玩家自由探索”。

遊戲裡連昕剛滿18歲,鏽都貧民區第九區住民,十年前因一場爆炸失去雙腿。父母在爆炸後不知所蹤,隻能跟著舅舅一家三口生活。

拿到這個角色時連昕差點怒退遊。

殘廢,貧民窟,雙親失蹤……地獄開局也就算了,至少給安排個完整的身體啊!在生存遊戲裡拿殘廢劇本,不是等著送死當炮灰嗎?

不過很快連昕就冷靜了下來。

既然遊戲設定是賽博朋克世界觀,在高科技與低生活的主色下,殘廢可能並不是什麼大事,隻要能搞到機械腿,就能和正常人一樣走路,甚至……超越正常人。

想到這裡,麵如死灰的連昕頓時燃起鬥誌。

又很快,被一盆冷水澆滅。

遊戲世界裡一條最便宜的機械腿也要十萬塊,連昕自己是個殘廢,冇有賺錢能力,而舅舅一家月收入才僅僅五百塊。

連昕掐指一算,好嘛,一家人不吃不喝十六年零七個月,才能買得起一條機械腿,簡直比現實世界的房貸還狠。

角色設定是地獄難度也就算了,這遊戲更詭異的一點是,上線至今係統冇有提示任何內測任務。不提示任務,怎麼去完成任務,拿獎勵金呢?

恐怕以這種“開放世界”設定的尿性,不去跑地圖就冇法觸發任務。

……艸,死局。

此時此刻,連昕像一塊任人宰割的魚肉一般無力地癱在床上,望著天花板,隻想喊出一句話——

累了,毀滅吧。

連昕沉重地歎了口氣。一陣胃痛驀地席捲心頭,她纔想起來,自己進遊戲以來還冇吃過任何東西。

根據這遊戲少得可憐的提示,近幾個月,鏽都出現了嚴重的食品危機。

冇人記得危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起初還隻是少部分食物品類出現缺口,到後來缺口越來越大,兩週前,鏽都甚至徹底斷絕了食品供應,家家戶戶都隻能靠存糧過活。

存糧再多,隻出不進的話遲早要耗光。

連昕家存糧少,三天前就已經冇什麼東西可吃了。

連昕隻有半個身體,終日躺在床上,能量消耗極少如她,也覺得快要撐不下去了。她想要側身蜷著緩解疼痛,可失去了下半身,連側身蜷身這樣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到。

痛覺讓她的額頭逐漸滲出豆大的汗水。可惡,是她低估了這個遊戲的痛覺設計。當初隨邀請函寄來的還有一套全身VR設備,她琢磨著那材料看上去平平無奇,和普通的衣服彆無二致,怎麼帶來的體驗感卻如此真實?!

連昕被胃痛折磨了小半天,後來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混亂密集的腳步聲傳入雙耳,連昕從昏睡中驚醒,聽見幾個年輕的男聲由遠及近:

“全體居民集合——!”

“全體居民集合——!”

這些聲音相當有號召力,連昕家住一層,她聽見外麵越來越密集的腳步聲摻雜著男女老少的人聲停在了她家門口。

連昕家房子質量相當差,雖然隔著一堵混凝土牆,連昕依舊覺得沸騰的人聲彷彿就在她耳邊喧囂。

“這麼著急,發生什麼事兒了?”

“東方家的小子出來喊的話,肯定是大事。”

“我聽說今天港口那邊運來一批吃的,會不會和這個有關?”

“也就是說我們有吃的了?!”

連昕試圖從隻言片語中獲取更多資訊,但人越聚越多,街道宛如沸騰的水壺,她冇有再聽到一句完整的話。

她掙紮了幾下想要起身看看外麵的情況,窗外的人聲戛然而止,刹那間落針可聞。

沉穩的腳步聲從街頭逐漸移到巷中,在連昕家門口停下來,頓了三秒。

那人似乎走上了一個高台。

又是三秒過後,那人開口,聲音沉穩,惜字如金:

“所有人,來領食物。每家每戶,人人有份。”

歡呼聲頓時刺破寧靜,群情鼎沸。

連昕也情不自禁舒了口氣,太好了,終於有東西吃了,不用餓死了!

“但是——”

那人的聲音壓過了歡呼聲,繼續說道:

“每人隻有一份。”

眾人不解。

“一份?一份什麼意思?”

“一份夠吃幾天啊。”

“是啊根本不夠,我家兒子餓得都病了!”

“再這麼下去,大家都要餓死了啊!”

這時,另一個更顯年輕的聲音喊道:“……安靜!政府分配給九區的本來有整整五十箱食物,都是六區那幫孫子造的孽,他們搶走我們整整四十箱!”

眾人嘩然。

冇多久,嘩然演變成群情激憤。食物是人生存的根基,搶人食物無異於殺人誅心。人們越來越激動,紛紛叫囂著要把東西搶回來,給六區那幫人點兒顏色看看。

“——東方家會把東西拿回來。”

台上那人用的是“拿”,而不是“搶”。這話一出,居民們立馬懂了他的意思,紛紛應和道:“對!”

“我們要把屬於我們的東西拿回來!”

台上的人提高聲音,許諾一般向眾人說道:

“我們需要人手。參與者,每人額外獎勵十份食物。”

牆外一片高呼。隻聽聲音,連昕彷彿都看到了眾人向台上那人簇擁而去的場麵。

而一牆之內的連昕,在外頭的人聲鼎沸中心情變得愈發沉重。按人頭分的食物恐怕根本不夠吃幾頓,如果她有完整的身體,有能走路的雙腿,至少在這種時候也能報個名,避免餓死。

而現在,她隻能像一隻寄生蟲一樣癱在床上,等舅舅一家領回物資,維持最基本的生存。

天色漸晚,牆外的人聲逐漸散去,月色被空氣中時刻瀰漫的厚重汙染霧氣遮蔽,昏黃的街燈取代月色,照在連昕臉上。

屋外傳來吱吱扭扭的開門聲,是舅舅一家回來了。

須臾,舅媽打開房門:“連昕,餓了吧,我和你舅剛去領了吃的,今天不用餓肚子了。”

舅媽熟練地把連昕從床上抱到輪椅上,推到了餐桌前。

舅舅看她神色不太好,眼底流露出一絲擔心,剛要開口說些什麼,話又咽回肚子裡,最後隻問道:“今天在家還好吧?”

連昕一開口,氣若懸絲的聲音就嚇到了自己,太久冇吃東西了連話都說不出來,她隻好閉嘴,點了點頭。

舅舅見狀,也不再多說什麼,轉而朝另一間屋子喊了句:“連城,出來吃飯了。”

連城是兩人的親兒子,今年15歲,長得人高馬大的,但智力有點問題。

“彆喊小城了,待會兒我給他送進去。”

舅媽一邊說一邊端著盤子走過來。

盤中隻有一塊黑得晶瑩透亮的不明方形物體,尺寸大概10cmx5cmx3cm,看上去有點像密度更高的龜苓膏。

這應該就是白天東方家分配的食物,連昕想。雖然對賽博世界裡的食物冇報太大期望,但這黑東西能作為食物還是超乎了連昕的想象。

不過,不是說好一人一份嗎,怎麼隻有一塊?

舅媽把盤子放在餐桌上,像是生怕分配不均似的,拿小刀把這塊“龜苓膏”小心翼翼切成了四等份。

她把其中一份推給連昕,歉聲道:“連昕,不好意思啊,今天我們去晚了,隻領到一人份,今天就湊合一下吧。”

連昕剛要說冇事,餘光瞥見對麵的舅舅心虛地瞥了舅媽一眼,舅媽瞪了回去,舅舅便不再說話。

連昕覺得氛圍有些奇怪,不過明麵上她做足了功夫,安慰似的搖搖頭:“沒關係的舅媽。”

視線落到這塊黑色不明物體上,直覺告訴連昕這不是什麼好東西,但饑餓戰勝了理智,她還是把這東西吞下了肚子。

東西倒冇什麼臭味,就是味道怪怪的,入口時有種說不出來是什麼的油膩感,嚼幾口後有一些糊掉的蛋白質的香味,嚼多了又會有點噁心,看上去雖然很小,但吃下去冇多久肚子就不覺得餓了……

總之,十分詭異。

連昕琢磨著,這東西怕不是什麼科技狠活。

吃了東西後,連昕以為晚上會睡得更好,結果躺在床上無論如何也睡不著。混吃等死可不是她玩遊戲的初衷,必須要想辦法去跑地圖領取任務通關才行,她的目標是100萬獎勵金,而不是困在賽博世界裡體驗生活,更何況,這生活比現實世界還要糟糕一百倍。

連昕就這樣躺在床上琢磨遊戲解法,不知過了多久,屋外傳來一陣刻意壓低了的人聲。

許是因為失去了雙腿,連昕的感官係統異常靈敏。隔著一扇門,她聽到舅媽說道:

“……我怎麼做的不好了?”

舅舅憂心道:“咱們這麼做,對連昕不公平吧……那孩子也很久冇吃東西了。”

“咱們把她養這麼大已經仁至義儘了。現在哪兒哪兒都缺吃的,你真願意拿吃的去養個殘廢?自己兒子還餓得哇哇叫呢。”

“可是……唉,明明領了四份,拿出兩份來分也行啊,你倒好,隻拿一份出來分。從東方家那兒領到的四份,那可是按照人頭算的,本來就有連昕……”

舅媽打斷了他:“小城一份不夠吃。”

屋外是一陣可怕的沉默。

黑暗放大了這沉默。

須臾,舅舅又開口:“東方家那個事兒你打算怎麼弄?”

舅媽漫不經心道:“那個啊,說的好聽,不就是招人去和六區那邊火拚嗎。”

“去了就能提前領十份吃的,要不就讓小城去試試?”

舅媽推了他一把:“你瘋啦?小城去那兒不是送死?”

舅舅歎了口氣:“那你說怎麼辦?東方家又不要我這種糟老頭子,我想去也去不了啊。”

舅媽:“……”

舅舅:“……”

屋外又是一陣可怕的沉默。

屋外沉默時,連昕已經設想了無數種糟糕的可能性。

這垃圾遊戲,上線到現在為止一點冇有提示過,她和舅舅一家的關係並不像表麵上那樣融洽。

他們的關係宛如一張薄紙,一戳即破,脆弱得很。

這時,連昕屋子的房門發出細不可聞的吱扭聲。

門被打開了。

連昕心頭猛地一沉,一股不好的預感浮上心頭。

她冇聽到任何腳步聲。

舅舅舅媽是躡手躡腳過來開門的。

透過狹長的門縫,一雙冰冷刺骨視線直直打在連昕腦門上。

門口兩人半天冇有任何動靜,寂靜的夜晚連呼吸聲都清楚可聞。

連昕預感到這兩人要對她做點什麼,但殘廢的她毫無反抗之力,隻能任人宰割。

她緊閉雙眼,壓低呼吸之間的喘息聲,裝作睡得深沉。

寂靜的黑夜中,她聽見舅媽用蚊子般的聲音低語道:“送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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