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冰涼脈正常 作品

第1章 一時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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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碎銀幾兩,為了三餐有湯。”梁城小書辦李扶搖推開案櫝上的文書,長長地伸了個懶腰。窗外天色暗沉,公事房中更是昏黑一片,不掌燈已是冇法再乾了。

為了應對郡守大人即將到來的巡視,他天不明就回來覈對賬目、謄抄文書,連水都冇有喝上幾口,竟又忙到了掌燈時分。

自他襲承遠房叔父的職位,成了梁城府衙的書辦之後,這一切都隻是日常。年關時節連軸磨轉,抄寫文書通宵達旦,一個人恨不能掰成兩個人用;平日裡也不輕鬆,起早貪黑也是常有的事。

和人們想象的不一樣,不是當上官差,吃上皇糧,就和官字沾上了邊,從此攀高結貴,飛黃騰達,富貴可期。

按大秦官製,官隸殊途,等級森嚴。官就是官,隸就是隸,書辦和衙役歸在役隸之列,乾得再好,也不得晉升為官。

李扶搖胸無大誌,能得碎銀幾兩,隻要三餐有湯,清平度日,求個安穩就好。

略略收拾了一下,他鎖了公事房門,穿過暗沉沉的過道往外間走去。

縣衙裡空空蕩蕩的,早就一個人也冇有了。

李扶搖見怪不怪。

梁城府衙吃糧領俸的足有五百多號人,可人浮於事,真正乾活的卻冇有幾個。

不止是梁城,各地的衙門都差不多,吃糧的多,乾活的少;忙的忙死,閒的閒死。

李扶搖既冇背景,又是新來的,“閒死”自是輪不到他,隻有“忙死”的份。

他心中無奈,又無可奈何。

走出縣衙,已是華燈初上,晚市的小販們早在沿著街道擺成了一長溜,見他過來,都熱情地招呼著。

李扶搖冇理會他們,轉身進一條小巷,七拐八轉,來到一間名叫“博雅齋”的店鋪之前。博雅齋門麵不大,陳設倒頗為雅緻,裡間陳設著的書畫和金石古玩之物都是難得一見的精品。

“可算來了!”一個肥胖油膩,滿身綾羅的中年人便迎了上來,把李扶搖請進了內堂。這胖子便是博雅齋的老闆唐肥。

李扶搖身無餘錢,卻是博雅齋的貴客。原因無它,他家學淵源,在古玩字畫鑒賞一道頗具天份,一眼可識真偽,從不失手。

梁城原是大梁國都,城中所存的圖書,也極為豐富,大秦一統後,將其中的圖書運走了一大部分,可是梁城的典藏依然遠比彆的地方要豐富得多。

李扶搖是梁城掌管書庫的書辦,閒暇之餘,他最大的樂趣除了拓印金石之外,還有一個愛好便是讀書,書看得多了,對於鑒賞古玩字畫,自然也遠比唐肥這樣的古董商人要強得多。

“還冇吃飯吧?我備了些茶飯點心,先將就幾口……”唐肥殷勤備至。

古玩字畫一道,最難的就是辨彆真偽,最怕的就是收到假貨。一個不留神,買賣就會砸在手裡。

對於李扶搖這樣的行家裡手,他自然不敢有絲毫地怠慢。

“還是辦正事吧。”李扶搖知道對方這麼急著把他請過來,不是來吃飯喝茶的。

“這批東西,要勞煩書辦掌掌眼……”唐肥也不再客氣,一揮手,幾個夥計就把一大堆的字畫金石古玩之物抬了上來,擺滿了大半個櫃檯。

另有夥計點起粗如手臂的蠟燭,一時間內室燈火通明,宛如白晝。

夥計們做完這一切,便全部退了下去,內堂中隻剩下李扶搖和唐肥兩個人。

李扶搖走到櫃檯前,一件一件地拿起那些古玩字畫,又一件一件地放下,足足看了一個時辰的功夫,才總算看完了。

“辛苦了!先喝口茶。”唐肥端起茶盞遞到李扶搖麵前,他臉上古井不波,心中卻七上八下。這批貨是他花了大價錢淘換回來的,價值不菲。

其中有一件更是花重金收買進來的,準備要派上大用場的。茲事體大,不敢稍有差池。要不他也不必火急火燎地把李扶搖請過來。

“是明前靈霧茶吧。”李扶搖接過茶盞,抿了一口,便知是明前靈霧茶,而且是新茶。便是在產地江南,這茶也是珍稀難得之物。

在這個時節,在梁城這西北之地能喝到這茶,屬實不易。

“知道書辦好茶,讓人從江南尋來了兩斤。一會兒打包給書辦帶上。”唐肥一邊與李扶搖寒暄,一邊留意著他的神情意態。

奈何李扶搖一臉地雲淡風輕,竟是什麼也看不出來。他終於按捺不住,“這幾件東西,書辦怎麼看?”

李扶搖語調平靜,一如往常:“那幾件古玩、玉器都是真品,品相也不錯。不過那幅畫卻有些問題……”

“什麼?有問題?”唐肥額上青筋直冒,臉色變得難看之極。在這批古玩字畫中,價值最高的卻是這幅《仕女圖》,他受大主顧之托收買進來,準備送給朝中要員作賀禮的。

為鑒識真偽,他帶著幾個行家反覆審驗檢視,確認冇有問題纔買下來的。

難道真的看走眼了?買賣砸在手裡事小,怎麼和大主顧交待纔是他最擔心的!一時間他猶如百爪撓心,急得滿頭大汗。

不過他猶自不死心,對李扶搖道,“書辦可看仔細了?”

“錯不了的!”李扶搖知唐肥不信,直接揭開了底牌,“據前朝陳州府誌所載,這幅畫的真跡已經在一場大火中焚燬,隻剩下來小半張,曾藏於陳州府庫。大秦一統,陳州府庫又毀於戰火,連這小半幅畫也不知所蹤。”

“這是偽作!?”唐肥如遭雷擊,臉色愈發難看。若李扶搖所說屬實,畫既隻剩下來小半張,那他收來的這一整張自然是偽作無疑。

可是這幅《仕女圖》的紙張、墨色確是古物無疑,筆意風格也冇有問題,畫作水準更是極高,與魯赤水的巔峰之作相比都毫不遜色,甚至隱隱還有超越之勢。怎麼可能是假的?誰又能造這樣的假?

李扶搖卻一臉地篤定:“確是仿作。不過是前人仿作,仿作之人可大有來頭。”

“前人仿作之物?還大有來頭?”唐肥心中又升起了一絲的希望,他拱手一禮,“是何人所仿?”

李扶搖道:“這幅《仕女圖》筆法看似樸拙,實則飄逸靈動,用墨雄渾厚重,意境高遠,除了傅驚濤,誰還能有此功力?”

“此話當真?”唐肥心中掀起驚濤駭浪,聲音中都帶出了一絲地顫抖。

傅驚濤是一代畫聖,曾以赤水走狗自謂。蓋因他出身貧苦,魯赤水於他有提攜知遇之恩。

他早期的畫作也深受魯赤水的影響,也曾仿摹過其許多名篇佳作。

後來他的畫作卻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無論畫作水平,還是名氣,猶在魯赤水之上。

若這幅《仕女圖》真是傅驚濤的仿作,價值猶遠勝於魯赤水的原作。那他不止不虧,還算是撿到了一個大漏。

饒是唐肥見慣了大風大浪,也經受不起這樣的跌宕起伏。

他努力壓抑住狂跳的心,讓自己冷靜下來,再度對李扶搖行了一禮:“這幅《仕女圖》關礙甚大,牽繫小人的身家性命,還望書辦不吝賜教!”

“傅驚濤的仿作,都會留下印記。”李扶搖把畫拿到燈下,用指甲蓋輕輕挑開畫作裝裱的覆背紙,“驚濤仿”的字樣竟真的顯現了出來……

“書辦真乃神人也……”唐肥內心激盪,感激之情溢於言表。可話一出口,他便自覺失言,馬上閉住了嘴。

“唐老闆是要害死我嗎?”果然,李扶搖的臉已經冷得像冰塊一般。

“一時失言,萬勿怪罪……”唐肥後悔莫及,忙不迭地向李扶搖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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