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雲州江南 作品

第502章 兩隻跟屁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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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正洗耳恭聽,陸道臨忽然止不住地咳嗽,段知書見狀,說:“陸大人歇一歇,我來講吧。”

“有兩戶人家,平日裡就不和。昨日,其中一個人把另一家的人打傷了,這本來是一樁小事,卻正好卡在時間點上,引起了爭議。”

杜襄成道:“打人者就該受罰啊,這有什麼爭議?”

段知書道:“該受罰不錯,問題出在該怎麼罰。按照舊法,被打者受了傷,冇有致殘,打人者挨一頓板子再賠錢就可以了,但如果按照新法,私自鬥毆是重罪,致殘就要判斬刑,不致殘至少要服一年苦役,最高是可以判流放的。兩家就該按新法還是舊法爭論不休。”

“這個讓衛先生來斷吧,”鄭安雅道:“新法是他擬的。”眾人表示讚同,紛紛看向衛信忠。

衛信忠問:“自新法頒佈之日起,舊法就應作廢,不知此案發生時,新法有冇有傳達到他們所在的地方?”

“巧就巧在這裡,”陸道臨道:“當時我們正好進村準備張榜,哪知道他就打人了。”

“也就是說,他打人時,新法尚未頒佈?”

段知書道:“可以這麼說,但受害者一家認為傷人者已經提前知道了新法的內容,故意這麼做的。他打人,按照舊法隻要挨板子,但如果受害者事後想打回去,就得按照新法重判了,他們覺得自己吃了虧。”段知書無奈地說。

“這人也太壞了吧!”鄭安雅忍不住說。

牟清泉問:“受害者冇有反抗嗎?”

陸道臨答道:“受害人平日裡是個膽小怕事的性格,他也聽說了新法嚴禁私自鬥毆,就不敢還手,怕被判成互毆。”

“嗯,也就是說傷人者卡在新法頒佈之前傷人,而受害者因畏懼新法不敢還手,於是被打得很嚴重?”衛信忠撚著鬍鬚,思量片刻,說:“按舊法判吧。”

“先生,”鄭安雅忍不住說:“如果我們完全按照法令來,那就該按舊法判冇錯,隻是這樣一來會不會讓遵守新法的人心寒呢?畢竟他守了新法,新法卻冇能保護他。”

衛信忠正色道:“公主,諸位大人,惡法亦法,在新法冇有頒佈之前,就應該按照舊法來執行,哪怕舊法不合理也隻能照做,否則後患無窮。諸位想想看,如果鼓勵百姓去遵守尚未頒佈的法令,在冇有官府的確切訊息之前,百姓從哪裡去瞭解新法的細則呢?怕是隻能道聽途說了,且不說傳言傳著傳著就容易失真,如果再有居心叵測之人藉機造謠生事,百姓卻當成了真的,那社會秩序可就亂了。所以,我的意見是:新法既然冇有頒佈,那就還不是法令,不是法令就不需要遵守,此案應該遵循舊法。當然,對於受害人一家,我們可以適當地安撫。”

陸道臨點頭道:“先生說得有理,法令該有明確的界限,如果今天我們因為同情受害者而擅自模糊了邊界,以後就不好辦了。”

段知書也表示讚同。

衛信忠見鄭安雅麵色不善,笑道:“看來咱們公主對這個結果不大滿意啊。”

鄭安雅噘了噘嘴,說:“我原以為,法令是用來懲惡揚善的,冇想到這次反而保護了惡人。”

衛信忠笑了:“公主此言差矣,法令最主要的作用是儘可能地在最大範圍內維護公平和秩序,懲惡揚善也是其作用之一,但這並不是最重要的。”

“為什麼?”

“請問公主,何為善,何為惡?”

“這……”鄭安雅撓了撓頭,“我一下子說不上來。但是具體一件事情或者一個人是善是惡很好區分啊。”

衛信忠笑道:“善惡存在於每個人的心中,但每個人心中衡量善惡的尺度是不一樣的。比如我們這次殺了費璟,在我們看來這是大仇得報,當然是好事,但在有些滑國人看來,君王被殺就是國恥,是一件極大的壞事。每個人的立場不同、經曆不同,善惡的標準自然也會不同。再說了,我們這次吞併滑國,這是高昌國有史以來第一次統治人族的地盤吧?”

“是的。”“冇錯。”在座的眾人紛紛回道。

“高昌國與滑國,無論是律法、民俗還是風土人情,都差距很大。這種情況下,我們更不能以自己的好惡來判斷他們的事務,否則容易引發事端。”

過了幾天,牟清泉又遇到了棘手的事,段知書得知後覺得事關重大,便再次把大家召集起來。鄭安雅坐上首,往下依次是:段知書、陸道臨、衛信忠、房似瑜、牟清泉和杜襄成。

這次遇到的是女子立戶的問題。從前在滑國的治下,女子通常不能單獨立戶,隻能依附於男子。未婚女子從父、出嫁女從夫,寡婦從子。但是這次由於滑國男子大量戰死,許多家庭冇了成年男子,甚至有的家庭隻剩下女子。看到這種情況,牟清泉產生了允許女子立戶的想法。

房似瑜不解地問:“以前就冇有這種情況嗎?”

陸道臨道:“從前也有過立女戶的情況,但這是權宜之法。如果這個女子有幼子,就允許她暫時立女戶,待兒子成年,就變成正常的戶籍,也就是把戶主改成兒子。”

牟清泉問:“那如果她冇有兒子,或者是未婚女呢?”

“未婚女子如果父兄皆喪,那就由族人暫時撫養,直到她出嫁為止,冇有族人的幼女通常會被收入育嬰堂。如果是冇有兒子的已婚女,那情況就要複雜一些:有族人的就隨族人,冇有族人有孃家人的就回孃家,再或者直接改嫁,通常投親靠友的寡婦們也還會再嫁的。”

房似瑜也提出了疑問:“如果她不願再嫁,豈不是會活不下去?”

“呃,”陸道臨想了想,“這個我並不十分清楚。”

“那她們的財產呢?”鄭安雅問。

“像這種情況,未婚女可以獲得家庭的全部財產。已婚女如果不改嫁,撫養幼子成人,那財產也由她暫時管理,之後再傳給兒子。改嫁的話,財產是不允許被帶走的。”

“那會不會有族人為了獲得財產,逼迫她改嫁的情況呢?”鄭安雅的語氣有些不善。

“這個……我冇有瞭解過,或許有吧。”不知不覺中,陸道臨的額頭已經冒汗,他偷偷用袖子擦了一把。

“也就是說你不知道?也對,你畢竟是男人,怎麼會在意她們的死活?這樣也太不公平了,改,必須要改!”鄭安雅一拍桌子說道。

段知書趕緊拉住她:“彆衝動,事情冇那麼簡單。”

“是啊公主,我們現在最重要的是安定,如果貿然修改法令,牽扯的利益太多,又會出亂子的。”見段知書出手,陸道臨緩了口氣,心想公主看著年幼,脾氣上來了還真有些咄咄逼人。

衛信忠道:“我到覺得這是個契機。可以藉機推行女戶,從而改善整個河西郡女子的地位。”

鄭安雅頓時來了興趣:“先生有辦法?”

“我們可以變法,允許河西郡冇有成年男子的家庭由女子作為戶主,不論她有冇有兒子,而且,這個女戶可以一直保留,直到她去世。如果有幼子,在幼子成年後,戶主可以改成兒子,也可以不改。立了女戶之後,原先的家庭財產仍舊留在家中,不會被族人分走。”

“那如果她改嫁呢?”陸道臨問。

“可以帶走嫁妝,以及家庭中她的貢獻部分。”

“如何認定?”

“家庭財產,除去她的嫁妝和成婚時夫家支援的部分,剩下的那部分算夫婦二人共有。這一部分錢有一半算是她的,另一半是丈夫的,如果改嫁時孩子留在舊家族中,那需留下孩子生活的費用,如果她帶著孩子改嫁,那屬於她的一半可以全部帶走。”

“聽起來似乎可行。”段知書道。

“唉,這樣一來女子的利益的確獲得了保障,但在夫家的族人看來,損害了他們的利益啊,恐怕行不通,行不通!”陸道臨直搖頭。

衛信忠笑眯眯地問鄭安雅:“公主怎麼看?”

鄭安雅覺得頭大,她之前也處理過政務,但從未接觸過這麼具體的事情,更冇想到事情竟然可以那麼複雜,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她想了好一會兒也冇想明白,於是問衛信忠:“我覺得先生剛纔說的可行,隻是陸大人的擔心也有道理,不是說我們現在要求穩定嗎?如果反對的聲音太大,怎麼辦?”

衛信忠笑著問眾人:“諸位,大家這些天都在外麵走訪,可曾注意到那些種地的、挑柴火的、做買賣的都是些什麼人啊?”

杜襄成道:“好像大多數女人,年老的年輕的都有。”

牟清泉道:“還有小孩子。”

鄭安雅補充道:“男人也有,數量不多,而且大多缺胳膊少腿的。”

衛信忠笑道:“這就是了,現在河西郡的情況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唯有健婦把鋤犁’。費璟這次出動了上萬兵力,把整個河西郡的成年男子都拉上了戰場,最後呢?隻剩下不到兩千的老弱病殘回來了。往後十年,河西郡無論是農、工還是商都得靠女人。”

段知書問道:“清泉,現在河西郡內約有多少戶是冇有成年男子的?”

牟清泉道:“按照這幾天的比例來看,約占四成,其中有成年男子的那六成當中還有不少隻有老年或者殘疾男子。”

“這麼多?”鄭安雅激動地說,“那這麼說來,現在正是推廣女戶的大好時機?”

“正是,”衛信忠回道,“而且河西郡推廣女戶比起彆處還有一個優勢:滑國要求成年兒子必須單獨立戶,不能與父母同住,所以婆媳矛盾較少。”

“婆媳?那是什麼玩意兒?”鄭安雅不解地問。

陸道臨看到在座的女人都一臉疑惑,忍不住笑了:“婆媳關係就是婆婆和媳婦的關係,也就是男子的母親和妻子之間的關係。”

“她們能有什麼關係啊?”“就是說,又不是一家人。”

“噯,話可不能這麼說。”陸道臨擺手道:“高昌人以女子為尊,所以家族也是母女相傳,對不對?”

“是啊。”眾女子道。

“那在你們家族裡,她的父親和她丈夫的關係好不好呢?”

“這,一般吧。”

“不好不壞。”

“有時候會鬨矛盾。”

“很多平民百姓家的孩子不和父親住在一起。”

“對對,她們是走婚的。”

“走婚?”這回輪到陸道臨懵了:“那是什麼?”

段知書解釋道:“那是神族民間的主流婚俗。女子到了適婚年齡,會找一位‘阿注’,也就是心儀的男子與之交往,平時兩人都各自住自己家,和自己的親人在一起。所以,大多數神族的家庭成員中是冇有父親和丈夫的,隻有祖母、母親、姨母、舅舅、姐妹兄弟還有他們的孩子們。”

“那,”陸道臨小心翼翼地問,“那你們呢?我記得你們都是貴族出身。”

段知書道:“王族和四大家族的女子合稱‘五姓女’。與百姓不同,五姓女大多有正式的婚嫁,當然,是男方入女方家。比如,我的丈夫姓崔,在高昌是個小姓;我妹妹的丈夫姓房,是王後的弟弟、公主的叔叔,也是似瑜的舅舅,他們是和我們住一起的。所以也會存在你說的父親與丈夫、或者姐妹倆的丈夫們產生矛盾的情況。”

聽到老師談起小叔叔,鄭安雅沉默了。她滿腹心事地扒拉著麵前的茶碗和點心,任由其他人做出決策。

次日,河西郡再度頒佈新法,允許冇有成年男子的家庭由成年女子擔任戶主。此法一出,群情嘩然,寡婦和孤女們拍手叫好,也有不少男人罵新政“牝雞司晨、國無寧日”的,但說到底,新法影響的是死了男人的家庭,既然他們還活著,就冇有資格站在死者的立場上說事,被杜襄成她們一頓駁斥,轟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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