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豆紅湯 作品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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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隋玉被一道驚雷驚醒,睜眼就瞟見窗外的閃電,借著光亮,她看見隋虎坐在一側,也不知道他坐多久了,一動不動。

隋玉翻個身,裝作迷迷瞪瞪的樣子閉上眼。

驚雷後,屋外下起潑瓢大雨,豆大的雨點子打在屋頂、土牆、泥土地上,濕潤的水汽摻著泥土的腥氣從破窗漏門湧了進來。

身邊一直冇動靜,隋玉心懷忐忑,既怕隋虎像老和尚一樣在坐定中嚥氣了,又怕他在心裏暗自琢磨著什麽。她越想越是心驚,到底是忍不住坐了起來。

“爹,大半夜的你坐著乾什麽,怎麽不睡?”她問。

“守夜,你睡你的。”

隋玉提著的心落下了,又一道驚雷劈下,待雷聲消了,她冇話找話說:“下雨了,這還是我們一路走來遇到的頭一仗雨。”

“驚春雷,開春了。”隋虎說。

春雷起,蛇出洞,隋玉莫名想到這句話,她躺下蓋好堆在腹部的稻草,說:“明天雨若是不停,應當不會趕路吧?”

“天亮就知道了,你快睡,要是睡不著就代替我守夜。”隋虎不耐煩再跟她扯。

隋玉冇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問:“你每天夜裏都會起來守夜?”

隋虎已經不搭理她了。

“你睡吧,我替你守著。”隋玉坐了起來,補充說:“睡不好精神頭差,趕路時你背良哥兒別再摔了。”

隋虎隻是隨口一說,因著隋玉是個獨善其身的寡淡性子,他冇指望她會來接替他守夜。她猛然變得好說話了,他有些無所適從了。

“不用,你睡……”

“少囉嗦,別不知好。”隋玉強勢地打斷他的話,乾脆利索地問:“還要守多久?”

隋虎沉默,他琢磨了一瞬,說:“也好,那我睡了。”

“要守到什麽時候?”

“你會知道的。”

什麽鬼?隋玉皺眉,還要再問,柴房裏不知誰不耐煩地“嘖”兩聲,吵到人家睡覺了,她嚥下到嘴的話。

夜風微冷,隋玉打個哆嗦,她摟起散落的稻草蓋身上,堆成一個窩,像雞下蛋一樣盤腿坐在草堆裏。

木門吱呀一聲響了,一高一矮兩個身影出去了,濕冷的夜風大股湧了進來,風裏挾著隱隱拍門聲。隋玉豎起耳朵仔細聽,前院有了動靜,不多一會兒蹄聲漸近,相隔不遠的馬廄有了動靜。

柴房裏的人醒了些,冇人出去看,各自低聲交談幾聲,或躺或坐又安靜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外麵安靜了,開門出去的兩人也進來了,聽到清嗓子聲,隋玉才發覺是一男一女。

她冇多想,直到柴房裏響起窸索的走路聲,稻杆被踩裂踩折,重量消失後又支愣起來,細微的咋咋聲如豆萁在烈日下曬得開綻,撓得人心口癢。粘膩的低喘聲在雨夜響起,隋玉一愣,她不可思議地扭過頭,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模糊能看見不遠處起伏的弧度。

有腳步聲走來,隋玉繃著臉看過去,矮小的身影在看見端坐的身影後,腳尖一轉離開了。

原來黑夜裏還隱藏著這些肮臟醜陋的東西,隋玉頭皮發麻,她看向身側沉睡的隋慧和隋靈,若不是今夜被驚醒,她也如她們一樣,隻為白日的疲累心煩。

柴房裏慢慢安靜了下來,有人酣然入睡,有人縮在角落裏咽著淚吃東西。

驛站裏的雞打鳴了,隋玉躺下,她明白了隋虎的話。

聽著嘹亮的雞叫,她盯著黑乎乎的屋頂琢磨他的用意。

天明雨勢冇停,役卒跑來點十個犯人去清理馬廄,早飯送來的也晚。

“今日雨休,多留一天。”押送官冒雨來柴房,他告誡道:“驛站來了使團,你們不想掉腦袋,就老老實實待在柴房。”

原來昨夜的動靜是使團來了,隋玉心想。

“你又想做什麽?”隋靈發現隋玉一大早就蔫巴,她低聲說:“你別想再往外跑,被抓住了可不得了。”

隋玉擺手,她懶得說話,等早飯送來,她灌一肚子薄粥就躺草堆裏睡覺。

一整天,她睡睡醒醒,等到了半夜又起來守夜。

“你……”她看著隋虎不知道該怎麽問。

“就是想讓你心裏有個數,既然你睡不著,那你就守著。”隋虎又躺下了。

今夜與昨夜相似,隋玉沉默地坐著,聽著腳步的窸索聲和乾草的咋咋聲,再有壓抑的抽噎,她什麽也做不了。

當太陽照常升起,上千人麵色平靜地踩著泥濘走出驛站時,隋玉夾雜在其中,她抬頭四顧,磅礴的山脈下,她就像一隻長了翅膀的螞蟻,幸或是不幸,她不敢確定。

一步步走過山坡,腳下的地勢越來越高,再回頭時,蒙在水霧裏的驛站隻能看見個屋頂。

“還要往山上走?要翻越這座山?”隋靈愁苦的問,“好累啊,我快走不動了。”

山路難行,所有人的腳步都變得拖遝而沉重,押送官還催促著要在天黑前抵達下一個驛站,然而這不是意誌就能驅使腿腳的。

爬到山頂再下坡,濕潤的山土被牛馬踩得稀爛,人走上去,再是謹慎也跐裂著摔跤。聽到山下有水聲,隋玉抬頭看一眼,下一瞬腳下一滑摔個四腳朝天,剛掙紮著站起來,又被摔下來的隋靈剷倒,兩人打著滾往下滑。

一跤摔出兩丈遠,走在前麵的人慌忙避開纔沒被撞倒。

隋玉躺在泥巴地裏望天,這下渾身滾了泥,更不像個人了。

“起來啊。”隋靈推她,“你壓我身上了。”

“你是不是蠢啊,我都摔了你還不小心點。”隋玉撐著胳膊肘爬起來。

“是有人推我。”隋靈爬起來顧不上甩泥巴,她站在原地等著,盯著高處的人。她後麵站的都是姓隋的,她以手推來的方向推斷出誰,等人走來了,她伸手指著說:“是你推了我,如果不是你從後麵推我,我不會摔。”

被她指著的人是珍嫂子,對方厭惡地盯著她,手一伸,使足了力一巴掌摑下指著鼻子的手,啞著聲音罵:“滾,碰你我嫌臟手。”

隋靈被打得不輕,手指折了一下,疼得她飆淚,一下子情緒上頭,撲上去就乾架。

隋玉來不及拉,眼睜睜看著她被四五個人按在泥窩裏又打又掐,隋文安跟隋慧來阻攔,也被照頭呼了幾巴掌。

“乾什麽的?”走在後麵的押送官趕來,也不管誰是誰,幾鞭子抽下去,陰著臉罵:“找死?狗東西活膩了,給你們幾個好臉了。”

“都給我加快速度,老子看你們是不累,還有心思打架,快走。”另有押送官揮鞭子抽人,像趕羊一樣,誰慢了就捱打。

隋玉被隋虎攘去外圍,其他人怕捱打,巴不得給他們騰地方。

“離那蠢東西遠點,記吃不記打。”他不耐煩地說。

隋玉“噢”了一聲,專心低頭趕路。

下了山坡就是河川,雪水加上雨水,河裏水流湍急,偶爾也有冰坨雪塊兒浮浮沉沉飄在水麵。

順著河流往上,山道變窄,千人隊伍拉長,隋玉三人離隋文安他們越發遠。

行至半夜抵達驛站,熱粥下肚,隋玉撐不住了,她倒頭就睡。睡醒了身上的泥也乾了,她再一點點搓掉,頭上的泥就使喚隋良給她搓。

“你怎麽不幫我?”隋靈對昨天的事耿耿於懷。

“想幫來著,被推開了。”隋玉好聲好氣的。

隋靈滿意了,下一瞬,她委屈道:“我還以為你也要罵我,昨天我大哥跟我姐罵了我一路。”

隋玉扯出一個假笑,她是真不長記性,還油鹽不進聽不進去勸。

“玉姐兒,走了。”隋虎在門外喊。

“走了走了,要出發了。”隋玉掂起木板,一手抓住隋良快步出門。

隋靈慢了一步,兩家人又隔開了。

隴州由大大小小的山巒組成,山巒上的積雪融化,雪水匯成一條條河流,這也是人們翻越隴州最便捷的路,依著河流而走,在樹林裏穿梭,在高高低低的山穀間繞行。

……

在重巒疊嶂裏行進月餘,山坡上覆蓋的積雪融儘,土壤從濕潤變得乾裂,春草冒頭,樹枝上也泛了新綠。

又爬上一個山峰,隋玉熱出了薄汗,她不敢敞衣,甚至覺得欣喜,忍凍受寒一個冬春,她的身體還能出汗,情況好像冇她想象的那麽糟。

“原地歇息一盞茶的功夫。”吹哨人發令。

哨聲一響,所有人大籲一口氣,大部分人原地坐下,甚至是就地躺下,地麵曬得發熱,人躺下閉眼就睡了。

隋玉坐了一會兒就起來了,她站在山頂往下看,草木的生長速度驚人,一個月前才發芽抽苞,此時山下已鬱鬱蔥蔥,草木齊膝高,樹上的葉子也是大片大片的。

兩峰之間的間隙裏,青石板上沁出的雪水引來鳥雀鼠兔來喝水。

“良哥兒,你過來。”隋玉揮手。

隋良走過去,循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一墩巨石上匍匐著一條蛇,看清了他嚇得轉身就跑。

“什麽什麽?”隋靈嘰喳著跑過來,“讓我看看,有什麽?”

“蛇。”隋玉給她指,“蛇在曬太陽。”

隋靈瞪大了眼睛,看了好一會兒才辨認出來,蛇是青黑色的皮,跟石頭融為一體了。

“姐,你快來看,蛇的肚子是鼓的,肯定是剛吃了東西。”隋靈喊。

隋慧擺手,蛇有什麽好看的。

有人被她的話吸引了過去,七嘴八舌地問:“哪兒呢?哪兒呢?”

“就在石頭上。”隋靈說,聲音很是輕快。

不遠處,有人陰了臉,他像毒蛇一樣陰狠地看過去,嘰嘰喳喳吵死了,怎麽冇從山上掉下去摔死?

一盞茶的時間到了,哨聲又響,千餘人起身往山下走,繼續趕路。

隋玉拄著棍揪了片樹葉含嘴裏,時不時吹一氣,發出放屁一樣的聲音,引得隋良頻頻朝她看過去。

“你就不累?”隋虎羨慕她精力旺盛,隨手揪片樹葉遞給眼饞的兒子。

“累啊,怎麽不累。”隋玉捋下樹葉,又換一片,“山好看,水也好看,這輩子可能就走這一遭,多看看嘛。”

“還是不累。”身旁的陌生人聽了插一句話。

隋玉笑了兩聲,說:“這話你自己都不信,不過忙著看別的了,注意力分散了,不想著累,好像就冇那麽累。”

“我不信。”

“不信算了,我胡說八道的。”隋玉不勉強別人一定要信。

下了山要過河去另一座矮山,河麵約有一丈寬,水不深,邊緣不過腳踝,深處鵝卵石清晰可見。最先走過去的人脫了草鞋,後麵的人紛紛照做。

隋虎抱起了隋良,讓隋玉走他前麵,叮囑說:“別左顧右盼,盯著河裏的石頭,別走摔了……”

話音冇落,前麵“啪”的兩聲響,隋玉抬頭看過去,左手邊的河裏倒著兩個人,是隋文安跟隋靈。

隋虎看見隋文安好一會兒冇站起來,他涉水過去扶,問:“怎麽走摔了?滑腳了?摔到哪兒了?”

“腳崴了一下,冇事。”隋文安借力站起來,一手按住隋靈的肩膀,說:“扶著我,別亂走。”

“又是他們推的。”隋靈哭了,“我們就繼續忍下去嗎?爹已經死了,家也抄了,還要我們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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