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侯 作品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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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室裡傳來嘩嘩的水聲,等水聲息止了,又是吹風機的聲音,持續的電機工作的嗡嗡聲,讓坐在客廳裡、聽力敏銳的周載感到不耐煩。如果他此刻化身為狼形的話,一定在不斷地彈動耳朵。

這幾日來,每當白宏琳需要出門,他總要先洗個澡,洗去因為日常生活在同一個空間裡而可能沾染上的彼此的氣味。白宏琳顯然是一個謹慎細緻的人,不願引來任何潛在的麻煩。洗完澡後的白宏琳的味道總會改頭換麵,那讓周載常常感到負擔的刺鼻冇藥香消失。隨著常用的香水被壓泵壓出,白宏琳徹底被偽裝成橙花、蜂蜜和白鬆的溫和人造味道。

如果這能騙過周載的鼻子,在外自然也不會落下什麼把柄。

白宏琳雖說工作靈活,但也不是終日閉門不出。他會出門交接一下必要的工作、購置生活用品,順便同幾個親近的朋友小聚一下。被獨自留在家中的周載隻剩下空蕩蕩的房子,他很無聊,以至於常常打盹。

周載會先把餐具放進洗碗機,衣服放進滾筒洗衣機裡(現在,他已經完全掌握了這兩個機器的使用方法),在等待的時候,他會看社交媒體或看電視打發時間。等收納好碗筷,晾曬好衣物的時候,周載又會在突然之間對電視機裡不斷變幻的畫麵失去了興趣。周載發覺自己的狀態就好像被父母留在家裡的小朋友,或是一隻寵物小狗。

白宏琳的書房是在他看來很有意思的部分,裡麵擺放著各種生物學類書籍、資料,和他在各種地方拍攝的合影相框(和他的狼群一起,“素食者”,周載推測這是一個由十五個左右的核心成員構成的小團體。白宏琳笑得很開心,露出牙齒,特彆是兩顆尖尖的犬齒)。

比起自己的房間,周載卻更喜歡朝南的主臥,陽光會透過寬敞潔淨的窗子照射進來,讓房間裡暖洋洋的,周載躺在菱格的人造毛的地毯上就放心地合上了眼睛。

“老天,你怎麼在這裡睡著了。”

直到聽見白宏琳窸窸窣窣地脫外套的聲音,周載這才慢慢轉醒過來,他似乎太久冇有如這般毫無戒心地入眠,並睡了個昏天黑地。光線早已黯淡下來,窗外,夕陽斜照,池塘水麵被映成粼粼的紅色。

“你該去床上睡。”

周載湊近了,撲麵而來的是各色的外界氣味,紛繁複雜,彆的人類、烹飪食物產生的油煙。尤其是白宏琳的手指,聞起來有一股焦糖爆米花的味道(很可能,他真的去偷偷吃了爆米花)。

“你聞上去很奇怪。”周載用手指揉了揉眼睛,含糊地抱怨。

“對不起。”白宏琳微微一笑,周載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說對不起,“你無聊壞了吧。過幾天你就可以出門了。”

周載感到白宏琳的手指輕柔地拂過他的頭髮,指尖掠過他後頸的皮膚,然後拍了拍他的後背。這在周載眼中實在算得上是一個曖昧不清的信號,說是親昵的表現,似乎又太涼薄了,說是全然冷淡,白宏琳似乎又並不吝嗇於肢體接觸。

“我今天看到了一種冷煎牛排的方法,我準備試著做一下。你等著瞧吧。”

轉眼間,白宏琳又被分走注意力,他換上居家衛衣,轉而開始大談特談牛肉的吃法。

當夜幕降臨,月亮從雲層間升至正空中時,已是近乎滿月。

“你有在月圓夜轉化(transform)的習慣嗎?”白宏琳打量著他。Alpha有著獵手謹慎多疑的本能,此刻,似乎正在擔憂周載突然的轉變或攻擊。

“嘿,”周載聳聳肩,他感到有些被冒犯,但冇有表現出來,“你難道冇有親眼見過那些無法控製住自己的野性的狼嗎?他們可不是像我這樣的。”

“‘瘋狼’,我知道……”

周載並不喜歡他說這話時沉思的語氣,好像輕飄飄地,就將自己與自己的“同族”徹底割席。

與傳聞中不同,隻要願意,現代的狼人可以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裡轉變為狼型。他們的形態比普通的狼略大,其他則並無二致。就像英語中瘋狂(lunatic)一詞中帶著月亮(luna)的影子,狼人的特殊能力強烈地受到月相的影響。在月圓之夜,他們會獲得快速的自我療愈和再生能力,通常也更具有攻擊性,甚至有傳言說,他們是一種在月光的照耀下無法被殺死的強健生物。但同樣與傳聞中不同的是,他們實際上無法通過咬傷將人類變為“狼”,“狼”是一種純粹的種族身份,來自繁衍和基因的顯性表達。然而,也有很多情報表明,“巡遊者”中有很大一部分Alpha狼擁有著帶毒的犬齒,能標記和控製下屬,迫使他們聽從一切命令。

對於白宏琳這樣遵守紀律、循規蹈矩的狼來說,月圓之夜隻是一個普通的夜晚,他基本上該乾什麼乾什麼,隻是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都比平日裡更亢奮些。還住在學校裡的時候,為了不被同住的室友察覺,他會非常安靜地待在自己的床鋪的床簾後麵,慶幸自己有了額外的時間做事,直到月亮慢慢隱冇在被太陽的光輝照射得亮堂起來的雲層後麵,他那同為狼的朋友莊理河還曾經調侃他,活該你是時間管理大師,天生就是要做頭狼的料。等到單獨住了,白宏琳喜歡將窗簾大敞著,讓明亮的月光照進整個房間,或是與朋友出門,乾脆玩一個通宵。在很偶然的時候,他會開車前往老宅,在森林的空地上轉化為狼的形態,並享受無拘無束奔跑的感覺。

而對於另一些野性難馴的狼來說,月圓之夜是粉碎秩序、進行劫掠的最好時機。這樣的狼往往篤信著野性的力量,認為自然之所以賦予了他們如此的“天賦”和“神力”,便可為所欲為。他們……以白宏琳這樣的“素食者”的眼光來看,簡直是無惡不作,徹底“發瘋”了。他們化形為狼,在晴朗的月夜裡四處奔襲,會追逐並屠戮遇到的所有城市邊緣的小型動物,比如老鼠,兔子,有時候是貓,狗和黃鼠狼,他們還會劫掠走夜路的人類,搶走錢財,造成傷口,甚至發起足以致命的攻擊,將狼與人之間本就搖搖欲墜的關係置於危牆之下……

為了料理這些事,白宏琳的兄長不知道操了多少心。

“如果你不需要轉化的話,那一切便容易些,”白宏琳說,“其實,實在不行的話你也可以就在這裡轉化,或者我帶你去樓下的湖畔公園裡——”

聽到這話,周載原本有些陰沉的臉色似乎有所緩和了下來。

“但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太大,唔,”白宏琳在腦海中尋找著詞語,“如果你的狼形太大的話……難以把你偽裝成一隻,呃,這個,大型犬。”

坐在地毯上,周載仰著臉瞧他,白宏琳並記不清是否是第一次,周載對他露出了笑容來。這一方麵是他平日中本不拘泥於小節,何況單單一個他者的笑容對於他來說也算是稀鬆平常之物,得來全不費工夫。而另一麵,周載的笑容實在是驚豔,怕是見過一次就定然會留下印象。

周載有一雙桃花眼,右眼眼尾下方有一顆淺色的痣,從下朝上看的時候帶著一種天生的嫵媚和誠摯,彷彿滿眼滿心都是你似的。

“我不知道……我想我的狼形應該不算特彆大隻吧。”

如果能看到周載的尾巴的話,那尾巴此時一定正在搖吧。

“但是,我的傷口在癒合……我說不好,我感到很難受。”

受到月亮的“魔力”眷顧的狼們,也隨著年齡的增長逐漸適應得更加能夠忍耐疼痛,無論是形態轉化時骨骼和肌肉的強烈擠壓痛,還是傷口快速生長時抓心撓肝的不適。

如果不是開口坦白的話,很難發現周載正在承受著小腿處傷口癒合時的痛苦。冇有多餘的表情,他隻是眉毛蹙著,因為後牙緊咬著而發出不斷磨牙的聲音,如果細看的話,纔會發現他背部的衣服已經被冷汗浸濕了。

“你怎麼現在才說呢……”

幾乎是當機立斷地,白宏琳俯跪下來,從旁邊摟住他。周載的肩膀很寬,突出的骨頭有些硌手。白宏琳能察覺到手臂之間的周載的身體正生理性地微微戰栗著,但他並冇有試圖躲避這個懷抱,反倒是努力地試圖保持著靜止的狀態。

“我給你拿止痛藥。你之前吃過嗎?冇有對什麼過敏吧?”

白宏琳放鬆了這個本來就並不緊密的擁抱,但他的手指還留在周載的肩膀上,感受著他略高於常人的體溫。這是他通常安撫人的姿態,卻不知道會不會起到適得其反的效果,畢竟對於周載來說,白宏琳隻是一個來自陌生狼群的,陌生Alpha。

周載的手拽住白宏琳的衣服,他很小心,隻是把衣服弄皺了一點,“不用了……我冇事。我以前也受過差不多同樣程度的傷,這完全可以忍耐。”

“能容易地靠外力解決的事情就不必忍耐,生病了就要馬上吃藥,這是我的人生信條,你這樣忍著話會降低生活質量的呢。”

“……”

白宏琳耐心地哄他,“好嗎?我給你拿。”

等他拿了藥回來,白宏琳看著周載仰起頭,嚥下白色的圓形藥片。

“做得好。有什麼不舒服的話,要和我講喔。”

周載點點頭。

他們都坐在沙發上,電視機以小音量開著,但似乎無論他們誰的注意力都不在上麵。為了讓傷腿舒服一些,周載保持著側靠著的狀態,受傷的左腿由靠枕墊高。如果他們都是狼形的話,白宏琳想自己也許會幫周載舔舐一下毛髮以表安慰吧。作為替代,他手指穿過周載半長的頭髮,輕柔地為周載梳理著。周載的髮質粗糙,髮尾打著結,幾乎到了需要剪掉的程度。

因為受傷和滿月的緣故,周載似乎格外疲倦些,他昏昏欲睡地倚靠著,白宏琳能感覺到他平靜的呼吸起伏。

白宏琳愛他的狼群,但即便如此,在此之前,他從冇有和他人同住的想法。而此刻,陪伴在周載身邊,兩人就這樣無言地待著,就讓他感到奇異的滿足。難道正如周載所說的,照顧彆人就像他的天性一般?白宏琳的視線落在周載的臉龐上,他的睫毛低垂,在臉頰上投下扇形的陰影。趁著周載毫無察覺,白宏琳就這樣大方地直接凝視著這張英俊的麵孔,並陷入了思索。

此時的窗外,一輪玉色的圓月在深青色的天空中高懸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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