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凡葉惜 作品

第1094章

    

-

已是黃昏,暮靄沉沉,山銜落日。菜畦中歸家心切的農人荷鋤而走,匆匆腳步後餘下一籠乳白色的濃煙,緩緩升起,趁著野風一吹,蒼茫四散,稀釋得如同晨間透明的薄霧,煙煴曠野。

就在這一陣又一陣的煙硝中,阿四所乘的驢車,一路向西,追逐那嵌於疊嶂上破碎似蛋黃的殘陽。

“快到了!”也不知對誰說道,她凝視著前方,手掌一下一下如撫慰般輕拍著竹簍,語氣中透著彆樣的歡悅。

“是呀!快到了!”就連一旁正抽水煙的大爺都能感受到,煙桿貼上唇猛吸一口後,才放下大口吐出煙氣,“閨女,聽你口音,好像不是信陽的人吧?”

阿四冇有出聲回覆,而是靦腆地笑了笑,迂迴婉轉地承認了這個事實。

“那是隔壁南陽來的吧!家中父母也丟心,讓你一個姑孃家上路。“大爺又塞口裡抽了嘴,繼續發問。

“我是打豫州來的,家中父母早已亡故,這次是來信陽尋我阿叔的家人。”說著說著,阿四眼圈發紅,無措間更加用力地箍緊揹簍。

“哎!這亂世呀,朝不保夕的,真是萬般不由人!”因著觸及到她傷心事,大爺臉上有些悻悻,垂眸掃了眼竹簍,纔開口感慨了句,繼而轉移話題,“咦?閨女你這揹簍中裝的是什麼呀?見你揹著時格外有些吃力,上車後也緊緊抱著不撒手。”

“一些換洗的衣物。”許是少女生性內向老實,怯怯地回答完後,不知該如何應對,抬袖擦拭眼角後,仰頭觀望天邊金烏逐漸西沉,直至隱匿群山之下。

“馬上就要到家了!”她對揹簍再次輕聲說道。

她要去的信陽城就在這山巒疊起的背後,也是長達十一年執念最後的歸憩處,所幸快到了,所幸也終於到了。揹簍輕微地抖動著,似向她傳遞著那份相同的喜悅。

這時,悠長綿遠的鼓聲從西沉處傳來,聲聲威逼折服。前方駕車的小哥聞聲後漸漸放慢速度,待停穩後,才轉頭對阿四說道;“姑娘,戌時至,城門已關,今日是不能進城了。”

“啊!怎麼會這樣!”少女尚來不及失望,焦急神色就浮現眉眼,趕忙掏出幾枚五銖錢塞進小哥手裡,“大爺大哥可還有彆的什麼進城法子,我真的很想進城。”

駕車小哥掂了掂手裡的錢,不動聲色地瞧向抽著水煙的大爺。阿四見狀,又拿出些許銀錢放入大爺手中。

大爺慢悠悠地將錢放入衣兜中,纔對阿四說道:“哎!你這閨女這算什麼呢!你一個人打南方豫州那麼遠的地方來,又無親無故的。我父子倆既然應承下帶你入城,就不會扔你在半途中。我家就在城門外以南五裡處,你今晚就將就在我家宿一宿,明天進城也方便些。你大娘是在信陽土生土長的,說不定還認識你要尋的那位親人,總比你一人悶頭悶腦尋好多了。”

阿四萬分感謝,連連對著大爺道謝。冇多久便隨他二人回了清水澤。

信陽城多湖澤,大大小小的湖澤如碎星般參差散落城中各處。十幾年前阮氏一族一統中原,平息戰亂後,信陽城重修,便鑿出一條溝渠聯通城中各處湖澤,這條溝渠延伸城外,彙入灕水。城中那些被驅趕至城外的流民,他們沿著這條溝渠定居,在灕水畔形成一個大的聚落,謂之清水澤,與城中的矜貴富餘之家涇渭分明。

“閨女你先在車上等等啊!我們進去交交貨,待會就出來。渴了有水,你先喝著。”大爺說著遞了一隻水囊給阿四。

阿四接過點點頭,仔細地打量起四周,這是一個不尋常的草市,攤主皆帶著猙獰獸樣的麵具,攤前燃有一盞冒著藍茵茵焰火的燈,恰如荒郊墳地漂浮於空的伶伶鬼火。

竟是是到了鬼市。

阿四唇邊勾勒出一抹意味深長地淺笑,見大爺還佇立在原地,眉眼彎彎地拿起水囊輕晃,再慢悠悠地打開水囊喝了一口,然水壺還未放下,整個人一軟便暈了過去。

“閨女!閨女!”大爺趕忙拍打著阿四的臉,見她冇有任何反應,那顆懸著的心才放下,揚著下巴吩咐駕車小哥將她綁好扛進去,自己則爬上車廂,迫不及待地向竹簍而去。

他饞涎揹簍已久,途中見阿四一直寶貝著揹簍,緊握不放,又在搭手幫忙卸下時窺探過重量,篤信其中裝有值錢寶貝。

而現在他終於有機會一探究竟。他先是將蓋子小心翼翼地掀開一條細縫,眯著眼睛望去。但烏漆嘛黑,什麼也看不見。他將縫隙拉大,藉著幽暗微光,徹底知曉裡麵為何物。

隻是他細眯的眼睛頓時變得渾圓,呼吸也急促起來,彷彿一條離岸的鯰魚,不知該如何呼吸,隻是張大嘴,不停地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又似被人扼住咽喉,發不出一個音節。

“好看嗎?”耳旁傳來少女清靈的聲音,他遲緩地轉頭望去,隻見本該被綁的結結實實、人事不省的少女正噙著笑盯著他。她那雙眼十分明亮,如野外捕捉到獵物的獵手,流淌著興奮地光芒,而整體形態又異常放鬆與得意,活像一隻掌控全域性的老狐狸。

“啊!”他終於大叫出聲,驚慌失措下的那雙手徹底打開整個蓋子,將森然白骨明晃晃地暴露與天光之下,可更為離奇的是——揹簍中那堆白骨迅速且詭異地根根組合,累搭出人形,朝著他扭了扭脖子、活動關節後便大步跨出揹簍,徑直走向他。

“你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大爺瑟縮著往後退,撲通一聲,狼狽地跌倒下地。周遭見證這詭異一幕的商販、路人也紛紛大叫著不知逃往何方。

“馮叔,可彆將人給嚇死了!不然就不好玩了!”

阿四雖是嬌嗔說出留有餘地的話,但手下一點也不含糊,從腰間布囊中掏出兩張符籙,打入嘗試逃跑的二人體內。隻見恍然間,那兩人宛若提絲傀儡般僵硬地下跪於地,雙手交替地自扇巴掌,雙目雖呆滯,口中卻據實交代出曾經乾過的傷天害理之事。

阿四細聽一會,因早已猜想到,從他二人衣襟中摸出早前給過的銅錢後便自覺無趣,朝棚內走去。正掀簾而入時,忽感一陣淩厲地掌風朝她撲來,她火速避開,抬眼淡漠掃去,才見——周遭貨攤前掛著地茵茵鬼火飛聚成一團,火光中漸漸走出一位佝僂著背杵著骨杖的光頭老丈。

“趕屍術,收屍人。”他將視線從骷髏移至阿四腰間用紅繩懸著的鈴鐺,再瞧著阿四皮笑肉不笑地開口,而遍佈臉頰的疤痕恰似活靈活現的蜈蚣,可怖得緊,“丫頭,未免太過於刁鑽了吧!在老夫的地盤也敢造次。”

“若不這樣,如何引得鬼市主現身。”阿四無謂地伸了個懶腰,眼疾手快地扔出一塊令牌,擋住鬼市主再次襲來的攻勢。

那令牌在空中迴旋翻轉,最終落入鬼市主手中。他觸及後,大驚失色,立馬躬腰對著阿四抱拳行禮,“老朽不知貴客降臨,失手冒犯,還望海涵。”

說完,他躬腰上前將令牌奉還給阿四。阿四收好後,背上揹簍。那具骷髏人也重現化作一根根白骨飛進揹簍。

她撩開帳子進入棚中,解開那些被捆綁在地上如叫賣牛羊般的人們,“鬼市主平時也應多逛逛,以免下麵的人陽奉陰違,做拐騙的人牙子。”

“貴客說得是。”

阿四出了棚子,路邊原本跪著的人牙子已被鬼市主派人帶走,她頗有閒情逸緻地在鬼市閒逛,瞧見了感興趣的東西定要上前擺弄一番。也會將這些小玩意舉起逗弄揹簍中的白骨。

“貴客忽至,可有什麼要事?”一直跟隨阿四身後的鬼市主,畢恭畢敬問道。

“我要進京,順路來信陽了一個心願。”

“那貴客……”

還不待鬼市主說完,阿四聞前方飄來酒香,沁人心脾,立馬放下手中撥浪鼓,小跑朝前去,臨至攤位用手扇了扇,吸著鼻子猛嗅馥鬱杜康香。

“女郎好眼力,這可是我家招牌的箬下春,可香了,苦澀味少,醇厚綿長,回味甘甜。”伶俐商販見阿四一臉沉迷,舌燦蓮花介紹的同時倒了一大碗遞給阿四。

未料到,阿四接過先是仰天對舉,倒一半在地上後,再將剩下的一口飲儘,“傾如竹葉盈樽綠,飲作桃花上麵紅。⑴果真是好酒。店家給我來兩斤燒刀子。”

呆楞在原地的商販回乎過來後,臉色由白轉向紅,正欲破口大罵,但見到姍姍來遲的鬼市主,長吸一口氣,重新換上笑容,更為殷勤。

阿四察覺後,暗道有趣,也知如此見風使舵的轉變來源於身後之人,給錢從商販手中取走酒葫蘆後,順手將一張玄色、印有有華美暗紋的錦帛錦遞給鬼市主,“我也想見見那能操控十萬屍軍、戰無不深攻無不克的戰神赫連信。”

“前些日子昭帝阮崇,掘了武威大將軍赫連信的墳塚,將其骸骨從豫州送往國都,又廣發皇榜,征天下能人異士,堪破屍術奧秘,妄圖再現那支戰無不勝、違逆天理人倫的屍軍,想不到貴客竟也對此事感興趣?”

“千金之聘,許以國師之位,如何不心動?成則彪炳千秋,留名青史,亦是我所求。”

“貴客自己也會馭屍,就真信那個得萬千屍軍,勝過得百萬雄兵,可奪天下的傳說。”

阿四仰頭猛灌一口烈酒,任辛辣滋味火速占據喉間,長長籲出口氣,待平息那些洶湧情緒後,以一種及不在意地口吻說道:“整個大燕就冇有一個人不信。”

似是與她淒苦愁緒相應,前方圍得水泄不通處,和著敲擊聲,傳來一陣哀傷的歌聲,幽幽縷縷,如泣如訴。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葛生蒙棘,蘞蔓於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⑵”

阿四隻覺聲音,同她記憶深處的那些荒誕、癡妄的綺夢根生同源,似曾相識得可笑,即使已情不自禁地靠近,任極力剋製、抗拒著。就連腰間不斷大作的招魂鈴,都全然不顧,倉皇著,一路敗北而逃。

然有些事、有些人卻從不肯輕易放過她,正如此時,那歌聲戛然而止,換而極溫潤,也極冷清的聲音重新攫住她,“女郎可否買下我。”

(1)出自白居易詩《錢湖州以箬下酒,李蘇州以五(酉殳)酒,相次》

(2)出自《詩經·葛生》,悼亡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