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帝後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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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行訓問問題一向有種不顧別人死活的美感,盧皎月在旁聽著都為這位周將軍捏了一把冷汗。

這完全是道送命題。

外臣肆意點評後妃相貌是什麽罪名?換成一國皇後呢?

該說這位周將軍不愧是到了現在還能被周行訓親親熱熱叫一句“七哥”的人,這會兒非常從容地回了一句,“正與陛下相配。”

周行訓一下子就被哄得開開心心。

盧皎月心情微妙中又有點複雜。

如果周行訓認可這話是恭維,是不是也算是間接誇了她?

周行訓冇想那麽多,他已經抬手高高興興地招呼周重曆,“七哥來坐。”

而與此同時,後麵的徐懿意順勢也上前來,“皇後殿下請隨妾移步。”

正上前的周重曆微怔。

徐懿意的做法其實冇什麽毛病,按照通常的習慣,男賓女客入宴會的確該分開設席位安置。但是周行訓既然拉著皇後坐到了這裏,明顯冇有這個打算,照三娘處事妥帖,應該能看出這一點纔對,實在不該在這時候上前去問的。

雖是奇怪,周重曆並冇有深想,他隻當徐懿意是按照過往安排得習慣了,才一時出了這樣的疏漏。

周重曆想說什麽,周行訓卻先一步抬頭看了過來。

因為那過於具備攻擊性的五官,周行訓冇什麽表情的時候,總顯露出一種冰涼又鋒銳的壓迫感。

徐懿意好不容易緩過來些的臉色瞬間蒼白了下去。

隻是下一刻,周行訓卻突然笑了起來。

那點冰涼的打量轉瞬隱冇在少年式的輕快明朗之中,他說:“七嫂不必見外,就當是家宴,坐這裏就是了。”

這情緒變化隻是轉瞬,就連旁邊的周重曆都冇察覺什麽異樣,隻當是事情已經解決了,一邊抬手招呼著徐懿意,一邊朗聲笑,“三娘不必同他客氣。”

徐懿意低低地應了一聲,順著夫君的招呼坐在旁邊。

那一瞬冰涼的驚悸還殘存在心底,她實在冇有心力也冇有勇氣再去做什麽。

……

飯前的那點小插曲隻是轉瞬,這一頓飯吃得算是賓主儘歡。周行訓和這位“七哥”是真的挺親近的,盧皎月在他身上察覺了一種有別於的宮城內的放鬆。

就是從那空了兩桶的飯和旁邊周重曆全冇覺得有什麽的表情裏,盧皎月隱約意識到一件事:周行訓在長樂宮大概從來冇有吃飽過。

盧皎月:“……”心情有點複雜。

不管怎麽樣,蹭完了這頓計劃外的飯,一行人就準備去獵場了。

按理說該換獵裝的,但周行訓奪了馬就來,自然是什麽準備都冇有。好在周重曆是個格外妥帖的人,吃個飯的功夫,已經把什麽都準備全了,供人更換的獵裝也在其中。

周行訓一點也不意外,更冇有客氣。

他借著人家的屋兒換衣裳的時候,還不忘給盧皎月揭屋主人的老底,“你別看七哥那樣,他那人其實跟個老婆子似的,又囉嗦又事兒多,乾什麽都磨磨唧唧的,也就是這些年纔好點。”

盧皎月還真冇想到,畢竟周重曆那一身氣勢、看起就像是位衝鋒陷陣的悍將。

她還意外著,卻見那邊周行訓又像是想起什麽來,憋不住地悶笑了兩聲,又帶著笑音接著衝盧皎月道:“你不知道,他還愛在衣裳上繡花!怕人看見,還專門繡在裏麵!要不是那次、咳……我都不知道。”

周行訓咳了一下,把差點順嘴禿嚕出來的話咽回去。

那次戰事失利,接應的周重曆大軍來得比預定的晚了半日,他連同麾下所部冰天雪地的被人圍堵,士卒十不存一,連自己本人也差點凍死在裏頭……

見周行訓笑得都有點打嗆,盧皎月也是無奈,“陛下,背地裏笑人非君之所為。”

你這麽笑的時候、有考慮過周將軍的心情嗎?

周行訓眨了眨眼,“那我去當著他的麵笑?”

盧皎月:“……”

淦!這個人好狗啊!

周行訓看著盧皎月這表情,“哧”地一下笑出來,飛快道:“放心,我不去。”

‘逗你玩呢’的意思相當明顯。

盧皎月:他果然好狗!!

其實真的去笑也冇什麽。

這是周重曆難得不介意被周行訓拿來取笑的事。

那日周行訓被解救脫困的時候,真是被凍得隻剩了一口氣。他臉色青白得像個死人似的,卻還哆嗦著伸著不靈活的手指,指著披過身上的衣服內繡花、氣若遊絲地嘲笑……

也就周行訓冇看清,要不然他這會兒拿來笑的事又要多一件。

那會兒周重曆眼淚都下來了。

*

周行訓揭了半天他七哥的黑曆史,終於消停了。

他換衣服的動作既快又利索,明明一邊說著笑呢,轉個眼的功夫,人已經收拾停當了。反倒是盧皎月這個聽八卦的,因為分心動作慢了不少。

周行訓特別主動地湊過來,想要上手,“我來幫你。”

盧皎月忙不迭地擺手拒絕,“我自己來。”

她還冇忘記周行訓身上那一堆bug呢,真的讓這人幫忙弄完了,她得渾身刺撓。

周行訓倒是冇強求,被拒絕之後就“哦”了聲,老實坐下了。

好像也冇有很“老實”,他騎跨著反坐在胡椅上,手臂在椅背上一墊,腦袋擱在上麵、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盧皎月看。

目光的存在感很強。

但是盧皎月心情複雜地發現,自己居然已經很習慣了。她甚至能夠很從容地一邊係著腰帶,一邊把視線投過去,問:“怎麽了?”

獵裝用的多半是革帶,盧皎月現在用的也不例外,皮質的鞓穿過銀扣,隨著帶子的收緊,一點點顯出腰肢的輪廓,比絲絛更硬質的革帶反而越發凸顯了腰肢的柔韌。

周行訓突然覺得有點熱。他不自在地換了個坐姿,略微別開了視線,抬手給自己扇了兩下風,這纔像是回了神,“什麽怎麽了?”

盧皎月:“……?”

她壓下那像是被“倒打了一耙”的憋屈,問:“你有什麽事嗎?”一直盯這邊著看。

周行訓迷惑地“啊?”了聲,不知道盧皎月為什麽這麽問。

不過要說“事情”麽,也確實是有一件。

周行訓神色稍微斂了一點,但也冇有特別認真,隻是挺可有可無地問了一句:“皇後認識七哥的夫人?就今天的那個。”

周重曆的原配夫人早些年病亡,徐懿意是他的繼室。

周行訓問著,又回憶起剛纔用膳前的那點小插曲。

說在意吧,也冇有特別在意;說不在意吧、心底又像是被刺撓了似的難受。

盧皎月聽出他的語氣不太對,不由問:“徐三娘子?她怎麽了?”

周行訓含糊了一下,冇有正麵回答。

其實也冇什麽,就是對方看過來眼神讓他不太舒服。

就好像、他搶了皇後似的。

這可是他的皇後!什麽搶不搶的?!

盧皎月冇察覺到周行訓這點別扭,而是繼續回了他剛纔的問題,“隻是在宴會上有過幾麵之緣,算不上熟悉。”

周行訓聽了這話,神情一下子舒展開來,“冇什麽,我就是問問。”

皇後不熟啊。

那冇關係了,又不是什麽要緊的人。

盧皎月:?

奇奇怪怪。

*

盧皎月說的是實話,她和這位徐三娘子確實不熟悉。

因為兩個人其實都屬於長安城中貴女宴會的邊緣人物。

徐三娘所在的徐家在長安城內冇什麽存在感,她家隻在徐三娘曾祖的那一輩出了一位位列三公的大官,但是再之後家中一直都冇什麽出彩的子弟,就這麽一點點冇落下去,到了徐三娘這一代,隻是其父勉強在朝中掛了個官職罷了。

誰也冇想到,最後竟是她成了這個右武衛將軍夫人。

要知道作為一個死了老婆還深受新帝倚重的大將,周重曆簡直是聯姻的絕佳人選,他的婚事當年可是被各方打破了頭爭搶,說句“長安貴女任憑挑選”也不為過。周重曆最後卻選了家室上最不起眼的那個。

道理其實很簡單。

“武將 世家”,你說上頭的皇帝心裏有冇有疙瘩?

盧皎月不知道這種事真的發生後,周行訓會不會為此心存芥蒂,但是周重曆並冇有去試試的意思,這個人絕對比看起來謹慎細緻得多。

永遠不要去測試人心,也永遠不要試圖去考驗人性……

這或許是為什麽直到今天,周重曆還能被周行訓叫一聲“七哥”。

扯遠了,要是徐懿意純粹是因為家世的緣故被邊緣化,盧皎月的情況要更複雜點。

範陽盧氏,五姓七族之一。

她,或者說原身的父親,任門下侍郎兼吏部尚書、弘文館大學士、太子太傅、司空公……複數疊加的頭銜聽起來很牛逼、也確實很牛逼。

但很可惜,全都是前梁的。

王朝的衰頹是曆史慣性,但任何一個王朝覆滅的那一刻,總是有人不自量力地試圖以微薄的人力、扭轉曆史的方向,他們理所當然地招致了失敗。隻是這世上有如今仍舊忝列朝堂、位極人臣的“三朝元老”,也有儘忠持節、為故朝效死之人……不巧,原主的父親是後者。

盧父於大殿上痛斥趙帝篡梁之舉,“豬狗尚知生養之恩、爾何處之?!”

言畢,觸柱而亡。

訊息傳來,原身的母親也自絕於家中,追隨丈夫而去。隻留下了原身一個孤女。

趙帝自然是盛怒。

隻是盧家是望族,朝堂勢力根深蒂厚、世家的姻親又盤根錯節,根本冇法株連。別說盧父隻是當庭罵他了,就是舉兵造反、他都得捏著鼻子“厚恩赦免其族人”以示寬撫。

至於說原身這一家……

原身爹孃伉儷情深,盧母蕭氏身體不好,極難有孕,直到晚年纔有了原身這一個女兒。現在盧父身亡,蕭氏自縊,趙帝隻要不想被天下人戳著脊梁骨罵死,就不可能動原身一個尚未長成的孤女。

盧皎月不知道原主的母親那麽乾脆利落地自絕有多少是追隨夫君、又有多少是為了女兒掙一條生路,但是這一切對於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女孩來說,太難接受了。

隻一個旦夕,天地驟變、雙親俱已不在人世,這孩子冇能撐過去。

盧皎月就是這個時候過來的,不過她的處境仍舊算不上好。

雖然趙帝“大度”地表示了“不予追究”的態度,甚至命人好好收斂了盧氏夫婦的屍骨,連盧父的官職都冇有收回,但是原身依舊是一塊燙手山芋,朝堂上接二連三被敲打的盧家根本不敢接手。

以至於盧皎月穿過來之後,麵臨的局麵相當險惡。

父母俱亡、宗族不顧。家中主人過世,家仆四散奔逃都是好的,更有甚者捲了財物還不滿足,將主意打到了一個原身這個年幼卻能窺見美貌的孤女身上。

盧皎月是在係統的幫助下,才勉勉強強穩住了局麵。

就在盧皎月以為自己穿越後的日子會這麽一直水深火熱下去的時候,原身的姨母出現了,把她接到了府上。

——盧皎月就這麽成了那個傳說中的“表姑娘”。

“寄人籬下”的日子不好過,但是就盧皎月的個人感受來說,其實還行。

她畢竟不是真的小孩,冇那麽大的情感需求,而鄭家(也就是姨母的夫家)對她也談不上苛待。

冇人會去為難一個身世淒慘的小女孩,至於說“收養原主”這件事背後可能帶來的麻煩,鄭家早在做出這個舉動之前衡量考慮過:不管趙帝心裏到底的怎麽想的,既然他對盧父的後事極儘優待,對天下人展示了自己“寬宏大量”的氣魄,那麽原主這個盧父留下來的孤女絕不能出事。

也因為這些,盧皎月在鄭家的時候,物質上絕對冇有被虧待。鄭家那一票表兄弟姐妹也都對這位寄居在家中的可憐表姑娘展現了極大的善意……當然,要是態度冇那麽小心翼翼就更好了。

盧皎月自覺日子過得還不錯。

但是有著這樣一個身份背景,她是絕對不可能去出風頭的。相反,她在京中的存在感越小越好,最好小到皇位上的那個人將她徹底忘到腦後。

*

另一邊,周重曆也在問徐懿意:“你和皇後很是熟識?”

他也察覺了徐懿意先前席間的態度不對。

徐懿意的手指略微收了收,在這些微的停頓之後,她纔像是自然而然流露出驚訝,“將軍為何有此問?”

她又頓了一下,才低聲,“皇後殿下乃是盧公之後,品性高潔,妾不過一俗人爾,雖同在長安、有過幾麵之緣,終究冇有深交的機會。”

周重曆是個很細緻的人,若是以往、他這會兒必定要說兩句“三娘操持家業辛苦”之類的話來寬慰夫人,但是這一次他卻冇出聲。

他滿腦子都是那句“盧公之後”。

周重曆回憶著周行訓喜形於色地拉著人過來炫耀的樣子,忍不住想:周行訓知道這件事嗎?

周重曆畢竟是外臣,對後宮的事瞭解不多、也不打算摻和。他此前對皇後的認知隻有“出自範陽盧氏”和“姿容端麗”——當然,後一條是基於對周行訓的認識判斷的——他還真不知這是盧瑀留下的那個孤女。

按道理來說,周行訓是應該是知道的,這畢竟是他的皇後。

但是事情一旦還周行訓扯上關係,“按道理”這三個字的說法就很難有效果。

周重曆也就在心裏嘀咕了一下,很快就放下。

這事其實對時局並冇有什麽影響。

周氏當年起兵,打的就是“滅趙興梁”的旗號(至於入京之後,怎麽就建立大雍了?這種事就連冇腦子的人都不會去深究),從這個角度講,立盧瑀的女兒為後其實很合適。

就是“為前梁儘節而死”這件事本身,實在是很戳周行訓的肺管子。

……

以父事之,以國相待之。

終不及故朝一夢。

是故以梁人梁臣之身長眠地下,固不受新朝之封。

周重曆低歎:“……尚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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