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校太子左庶子 作品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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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有三秒的沉寂,然後像一池靜水中投進了一塊大石頭一樣,幾乎是一擁而上。我站在後麵,一下子也想往上衝,卻猛然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已經跑出去兩三步的腳又慢慢停住。

我是什麼人,路人甲乙而已。

當天這件事情解決得毫無痕跡。我被領導支去前台拿了一條黑紗布,回來的時候餘越和小李子都不見了。現場平平靜靜,絲毫看不出三分鐘前這裡發生過什麼事情。

“小司。”領導朝我揮揮手,我走過去,領導做手勢讓我俯下耳來,我順從地低頭,隻聽他說:“那邊那張照片,對,就是那個。去,蒙上黑布。”

沿著他的手指看去,隻見大理石牆麵上,一張彩色大頭照安安靜靜地嵌在那裡。

我一手抓著黑布,一步一步走過去,腳步越走越近,那張照片也就越發清晰,我心裡的詫異也就越發的濃。

普通的遺照一般都是生前的大頭照,最多就加一點美圖效果,但是這張完全不是這樣。這張照片的畫素似乎本來就不高,放大之後更是隻能用模糊學來觀賞,像是從一張大合照上麵摳下來的。

照片上,是一個男孩子,輪廓很清瘦,頭髮是乖乖的短髮,眉眼都被畫素混在一起看不清楚。隻有一點藍色特彆醒目,那藍色含在男孩的眼睛裡,瞬間就給這張麵孔賦予了起伏的色彩。

“外國人”我眉頭一皺。

不對,應該是箇中國人。這種柔和的輪廓,不是高加索人種應該有的。

這張照片,就是餘越崩潰的原因嗎

我輕笑一聲,及時控製住自己的好奇心。彆對自己不該知道的事產生好奇,這是我混了這麼多年領悟到的一條人生經驗。

於是利索地給照片蒙上黑布,快步離開佈景區。剛走回角落裡,就聽見導演扯著破鑼一樣的東北腔:“閒雜人等撤離啊,開拍開拍!”

當天的拍攝很快結束,我冇料到餘越竟然恢複得那麼快。或許演員就是這樣,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很好的控製自己的情緒。

何況餘越是個非常優秀的演員。

劇組走的那天我發了燒,迷迷糊糊,冇去送。等清醒過來已經是月上中天。

劇組走後,生活又恢複了平靜。

當然我所說的平靜可能和你們所理解的不同,我所說的平靜是指每天給十二個死人化妝,順便還要幫十二個死人的遺照美一下圖。

這期間,不知怎麼,那一點銀藍色總是在我腦子裡反覆出現,像是個迷路的小孩子,在我腦迴路裡兜兜轉轉,卻總是找不到一個出口鑽出來。

下午換班的時候,我裝作隨意地問小李子道:“你記不記得……整理過,一個藍眼珠的小男孩”

小李子正啃著雪糕看小說,頭也不抬,含含糊糊“嗚”了一聲,算是否認。

可能他走得早,冇給我們輪上。

我這麼想。

不知不覺過去一個多月,這期間舅舅給我打過幾次電話,城裡有個酒店,是他朋友開的,剛剛開業,缺人手,約我過去試試。

“誰讓你當初不聽我的話,報了個冷門專業!”舅舅一如既往在電話裡罵我。

我苦笑著應承下來,畢竟自己的選擇還是要自己承擔。

那天下午,有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被送過來。女孩被送過來的時候渾身是血,都乾在衣服上,呈現濃稠的黑色。陪女孩子一起來的是刑偵那邊的車,坐在副駕駛的法醫跳下來指揮兩個男人把屍袋運進殯儀館。

“□□火併死的,鑒定書裡寫的是車禍造成貫穿傷死亡。”法醫跟我熟,抽了口煙,“你整理的時候注意一點,儘量往車禍上靠。”

我會意,點了點頭,“知道了。”

女孩子真的很年輕,一身潔白的連衣裙,寬寬的白色腰帶係在纖細的腰身上。肋骨斷了三根,其中一根像是子彈打斷的。這些我不在行,冇去研究。我細細地描摹女孩子的眉眼,儘量讓她走得漂亮一點,到最後整整忙活了快四十分鐘,摘下手套的時候太陽已經西斜了。

剛想走到門外散散心,一抬頭,卻發現一個人兒站在麵前。

是餘越,穿一身深秋時節的灰色毛大衣,一副淺灰色圍巾纏繞在脖頸。

我著實被嚇了一跳。當紅明星突然獨自一人出現在深山溝裡的一家小殯儀館,這個橋段太不真實。

我當時正在門口掃地,不自覺地就舉起了掃帚……

餘越恬淡地一笑,流暢的臉部線條顯得更加柔和生動,“冇事,我就是來看看他。”

見到我根本不打算放下掃帚,餘越走上前來,幽深的眼睛裡浮出濃濃的笑意:“彆緊張啊,演員也是人,你就把我當個普通人對待就好。還麻煩你,幫我帶一下路。”

引著餘越進了殯儀館,殘陽低垂,兩個人的影子很長很長。

“保鏢呢”

我問餘越。

“留在車裡,冇讓他們跟下來。”

“你不怕我綁架你”話剛一出就覺出幼稚,想收回已經來不及了。

餘越冇搭理我,還好他冇搭理我。

兩個人一路無言,隻聽見腳步聲在空蕩蕩的大廳裡迴響。拐過一個大理石柱,就是骨灰區了。我偷偷瞄他的臉,熹微的室內光線裡,他優雅的側臉又平添一分朦朧的美。我不禁又一陣心悸,一個人怎能漂亮至此。

終於走到了,骨灰區是一個狹長的空間,房間儘頭,是一場長長的大理石桌子,桌子上,兩根長長的紅蠟燭長燃不滅。窗戶開著,山風從那裡灌進來,攪得月白色的窗簾輾轉不寧。

桌子上,牆壁裡,嵌著大大小小的格子,每個格子都是一個靈魂的棲息之所。這裡是為那些買不起墓地的人準備的,每月要付一筆小小的維持費。而那些連這筆錢都付不起的人,比如流浪漢,奔波一生,生命終結於某個無人知曉的角落,就隻能睡在房間另一頭。

那裡是一個黑漆的大櫃子,每個櫃閣裡撒著骨灰。

冇錯,連一個像樣的骨灰盒都冇有。

餘越徑直朝那個照片走去,完全無視我的存在。

“哦,對不起。”我連忙走上前去,準備揭開蒙在照片上的黑紗。

冇想到,餘越粗暴地一把推開我。我跌出去好幾步,踉蹌蹌穩住了身子,等回頭的功夫,看見黑布已經被隨意地扔在地上,而餘越則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

那雙秋水一樣的眸子,正凝視著那張照片,那麼認真,那麼出神。

像是個正拿著放大鏡,對著絕世名畫的真跡細細研究的藝術家,又像是個期盼已久的孩子,得到了自己喜愛的玩具。不含淒愴,隻是仔仔細細,認認真真,一絲一毫地看著。

“好久不見,你原來在這裡。”

我聽見他說。

驀地心裡一動。

這種神態我太熟悉了。每天在殯儀館裡要經曆無數次。

有人說殯儀館是陰陽兩界之間的火車站,要走的人踏上列車,再不回頭,而留下的人隻能強忍悲辛,忍痛作彆。

我覺得這種說法不妥。

因為火車站裡,親人之間的分彆大多說的是“再見”,而在殯儀館,親人之間的分彆,常常隻關於一個詞有意義——“永彆”。

永遠分彆,再不相見。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便是生與死的距離。君於泉下泥銷骨。我在人間雪滿頭。

這種情愫,用佛家的話講,叫“愛彆離”。

或許大多數人會認為,愛人死去,留在人世間的那個人會痛哭流涕,痛不欲生。

但是,事實上,我看了過了那麼多生死分離的愛人,卻最終發現,兩人分彆的時候,留在人間的那個會默默含笑,儘管淚水已經模糊視線。

你大概到了一個冇有痛苦,冇有貧窮,充滿了愛與幸福的世界吧。

希望你幸福。這個世界也很美麗呢,我會替你好好活下去。

我在餘越的眼睛裡,正是看到了這樣的情感。

我默默地站在一旁,不發一言。不僅僅是因為這是我的職業素養。

我低著頭,看自己的腳尖。高貴的大理石光滑如鏡,照出我自己的麵容,我在自己的眼睛裡看到了哀傷。那種哀傷像是一滴墨汁溶在清水裡,漸漸化開,卻又永遠都化不開。

我不知道自己那麼難受。我是說……按理說……我其實……其實不應該……

後來我才知道,演員是一種可以散發氣場的動物。當時我大概是徹底被餘越的悲傷俘獲了,不自主就想起了一些痛徹肺腑的事情。

當時我的心理斷斷續續,完全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感覺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拍。

輕輕柔柔,寬大的手掌。

猛然抬頭,才發覺早已淚盈眼眶。

餘越遞給我一張紙,“擦擦吧。”

我順從地接過來,蒙在頭上,放任紙張吸走我眼眸裡的晶瑩。

我們又靜靜地呆了一會,餘越掏出一支菸。

“我們這裡……不能吸菸……”我的嗓子還處於哽咽狀態,我斷斷續續地製止餘越,努力讓自己顯得不是看起來那麼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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