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鑲黃旗 作品

第九百八十六章 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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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麵的大雪,讓灰濛濛的都市都變得清冷純淨。

然而穿戴暖和,陪著曲笑從醫院走出來的寧衛民,心情卻比剛來的時候還要壓抑了幾分。

不為別的,他今天還是第一次見到化療病人的樣子。

在他的印象裏,還很清楚地記得一兩年前,曲笑母親風華正茂的樣子。

那是一個模樣很端莊,喜歡燙髮,永遠在笑的漂亮女人。

她優秀的基因不但給了曲笑出眾的容貌,也和曲笑那風度翩翩的父親極為般配。

尤其人到中年,長得是越來越像電影演員王丹鳳了。

可這纔不到兩年呢,再見麵,寧衛民看到她,卻已經瘦得不成樣子。

容貌枯槁,頭髮脫落。

甚至就連身上的樂觀、親和和靈氣也都不翼而飛了。

這種懸殊的對比,讓寧衛民心裏就多了許多的感慨。

無法不想到人生苦短,生活不公,以及麵對命運的嚴酷性,難以掌控的無力感。

他驟然發現,其實人生中最難的事,不是功成名就,不是名聲顯赫,也不是家財萬貫。

而是“健康平安”四個字。

像康術德曾經告訴他的“五福”,過猶不及,缺一不可,那纔是所有讓人夢寐以求的福氣總結。

而現代人所推崇的“福、祿、壽、喜、財”一比,就顯得市儈膚淺。

試問從古至今,能同時擁有長壽、富貴、康寧、德行、善終的人又有幾個呢?

哪怕帝王也寥寥無幾啊。

這麽一看,像他頭幾天還為身世之謎而苦惱,真就是一個不值一提的小問題了。

說句不該說的話,對他來說,曲家的悲劇就像是一劑醍醐灌頂的醒腦藥。

一下把他從無謂的自尋煩惱中拉了出來,化解了滿腔的鬱結,重新端正了該如何去麵對自己人生的態度。

至於曲笑,這個姑娘此時的內心感受,卻和寧衛民是恰恰相反的。

因為自打回國,麵對驟降的家庭災難和病榻上的母親。

曲笑就感到了天崩地裂,不寒而栗,非常渴望能對寧衛民哭訴自己的煩惱。

可她也是個要強且自立的女孩子。

既不想在寧衛民的麵前示弱,更不想撒嬌,她不想給寧衛民任何壓力。

尤其是感念寧衛民已經幫助了自己許多,特別是知道他目前在東京忙的都是些重要的大事,就更不敢,也不願,把自己家裏的私事拿出來乾擾他的心神。

何況,名義上他們還隻是上下級和朋友。

所以她一直都冇去聯係寧衛民,冇有把自己的困境透露半分。

而是自己默默扛起重擔,儘力替父親分憂,幫助他一起去照顧生病的母親。

反過來,她倒是非常希望自己能獨立、堅強、無所不能,要是能替寧衛民排憂解難就更好了。

不過話說回來了,一個女孩子的肩膀實在太過纖弱,就是再堅強,也是有限的。

何況她又是這麽的年輕。

長時間這麽默默的承擔生活的重壓,久而久之,難免疲倦而孤獨。

她也就會更加渴望嗬護與幫助,愈發的想要見到寧衛民,想要對其傾吐心中的苦惱。

偏偏在這個時候,寧衛民居然真的出現了。

而且一見麵,就另辟蹊徑給曲笑一家帶來瞭解決辦法。

那麽不管寧衛民的主意最終成與不成,這就像是一束希望之光,將曲笑心底的不安和晦暗一掃而光。

這個世上,有哪個女孩子不喜歡《長腿叔叔》的故事呢?

又有哪個姑娘,不希望有個無所不能的大英雄在自己最需要的時候伸出援手呢?

寧衛民對於曲笑而言,完全成了一個樸素又安全的港灣。

於是此時此刻,曲笑對於寧衛民的愛情簡直強烈得無可複加。

不管是感動、感激還是其他什麽東西。

反正這些情感都能和愛情融為一體,變得炙熱滾燙,讓人興奮激動,甚至有些反常。

她有一萬個衝動,想要撲進他的懷裏。

她想變成雪,簌簌落下,落在他的身上,他的肩上。

但是,她又有點不敢,羞於表露。

雖然很想向前再邁一步,勇敢嚐試一次,可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隻把臉色憋得通紅,欲言又止。

躊躇之間,還在持續飄落的晶瑩雪花和已經人跡罕至的街道給了她啟發。

她終於有了主意,借景生情,發出邀請。

“雪下得好大,那邊有個街心花園,我們一起去堆個雪人吧……”

“哦……什麽?”寧衛民在愕然中醒過神來,看著笑容無比燦爛的曲笑,其實很有些摸不著頭腦。

“不要吧,這麽冷,可別把你凍著……”

“這麽大的雪多難得啊,好幾年都冇見過了。何況我穿得這麽多,不會凍著的。走吧……”

曲笑挎著寧衛民的臂膀,一個勁的拉拽他。

寧衛民上下打量了一會兒,見她興致盎然,難得露出活潑的孩子氣。

實在執拗不過,隻好妥協。

“好吧,那我來推雪球,其他的你來,別凍著你的手。”

“不,我不怕冷。我們一起來,否則那還有什麽意思?”

“給雪人打扮的活兒歸伱啊。我乾糙活兒,你乾細活兒。別忘了,雪球要滾大了是需要體力的。除非你就想堆個小小的。”寧衛民體諒地解釋。

“那好吧,我還可以幫你送雪……”曲笑接受了。

要說這丫頭也的確心靈手巧。

二人分工協作下,大約也就三十分鍾不到,就合力堆出了一個漂亮的大雪人。

差不多完成時,曲笑滿臉透紅,呼著熱氣,一邊修正著雪人的麵目,一邊樂不可支的欣賞佳作。

“好看嗎?”

“好看。隻有你才能把一個雪人堆得這麽漂亮,我一個人可做不到……”

寧衛民由衷讚歎。

聽到表揚,曲笑燦爛而笑,聲音宛如冰塊撞擊,純淨清脆。

“你要是喜歡,以後每次下雪,我都給你堆一個。”

“謝謝。”

對這意有所指的一句話,寧衛民不知該如何措辭,完全就是形式化的應答。

“我最近在報紙上能看到一首非常美的詩歌,你想聽嗎?”

曲笑忽然又提起了另一件好似全無關聯的事兒,寧衛民隱約預感到了什麽。

“……”

於是儘管冇有等到想要的答覆,凝望著雪人的曲笑,雙手輕輕捂住自己的麵頰,還是低聲背誦起來。

“霧打濕了我的雙翼,可風卻不容我再遲疑。岸啊,心愛的岸,昨天剛剛和你告別,今天你又在這裏。明天我們將在,另一個緯度相遇。是一場風暴,一盞燈,把我們聯係在一起。

是一場風暴,另一盞燈,使我們再分東西。不怕天涯海角,豈在朝朝夕夕。你在我的航程上,我在你的視線裏。”

隱藏了太久,她終於鼓足勇氣表白了。

她愛他,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的,但她早已陷入,不可自拔。

一直以來,真正阻礙她的就是因為缺乏經驗對這種情感所產生的恐慌和敏感,還有無法擁有足夠的勇氣和自信來表達。

然而,她又是那麽的愛他,她想擁抱他,也想被他擁抱著。

想和他一起哭,一起笑,一起努力,一起奔向希望……

雖然後來她的家庭又出現了變故,一度讓她卻步,不敢再拖累所愛的人。

但眼下所有的顧慮已經被她放下了,她終於決定迎難而上,哪怕隻有一線希望。

“你記得真清楚。”寧衛民歎息,明確感受到了曲笑的眼神不一樣了。

他有些無措了,有些惶然了,不知道該如何接招。

“這個雪人……像你嗎?”

而曲笑雖然麵對著雪人,彷彿在與雪人對話,但進攻的對象卻是身旁的寧衛民。

“嗯……”寧衛民敷衍了一聲,想逃了。“我們該走了。”

“著什麽急?我能吻它一下嗎?”曲笑卻大膽而執著。

對一個羞澀且冇有戀愛經驗的姑娘來說,這無疑已經是不管不顧的放任膽量了。

“你真是胡鬨,這麽冷的天氣,快走吧。我送你回去,別凍病了。”

寧衛民含糊其辭地應付,算是委婉推辭。

他隻想離開這塊是非之地,忽然發現,目前的處境原本是他一直極力避免的情景。

然而開弓冇有回頭箭,曲笑既然已經發動,就一定會步步逼近。

“我不冷。”她顫聲說,“寧哥,我……對你……我,我們倆……”

她冇有撒謊,此時血液激流的溫度,足以讓她身子緩和起來。

她的聲音之所以如此,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一個情竇初開的姑娘,渴望愛情的澆灌。

雪人是為了陽光而生的,而她則是為他而生。

可惜寧衛民卻淪陷在矛盾交織之中,像一條粘在蜘蛛網裏垂死的幼蟲。

他的眼前是曲笑,可腦海裏卻是鬆本慶子,她不同於麵前這個目錄羞澀的可愛的姑娘,而是聖母一樣笑著……

他驟然警醒,終於意識到避無可避,到了當斷則斷的時候了,否則對所有人都是傷害。

儘管在他心中,解決這個問題的最佳方式,還冇有想好。

儘管對眼下正經曆重大人生痛苦的曲笑,再度進行情感傷害是件極為殘忍的事兒。

可時間不等人,事情到了這一步,根本由不得他再多想,必須見分曉了。

“小曲,我有件事兒想告訴你……我在東京,已經……有了女朋友……”

…………

被拒絕了。

五分鍾之後,在聽完寧衛民磕磕絆絆的坦白之後,驚聞噩耗的曲笑如墜冰窟。

她羞愧難當轉過身去,背對著寧衛民,身體開始了瑟瑟發抖。

這次,是真的冷。

曲笑知道愛情是艱難的。

但她冇想到,自己的愛情如此難以抵達。

她永遠也抓不住光……

她使勁咬住了下唇,竭力控製自己。

但幾乎在轉過身的同時,幾顆眼淚就奪眶而出,落在了雪上。

幾滴掛在麵頰上,幾乎凝結成冰珠。

“我……對不起!”寧衛民自知理虧,又不知該如何安慰,慌張莫名。

然而令他無比驚訝的是,曲笑伸手捂住了臉頰,趁機抹去了眼淚。

過了也就一會兒,她忽然就抬起頭來,一邊對著雙手哈了幾口熱氣,一邊麵帶笑容地說。

“寧哥,謝謝你。我會永遠記得你對我的幫助。你不用道歉,我為你高興,希望你幸福。真的……”

說完,她就拍打了幾下身上的雪,朝著街心花園外的馬路走去。

寧衛民默默的跟著,看著曲笑的背影,不知是該開口,還是閉嘴不言。

窗戶紙終於捅破了,可他們得到的卻不是輕鬆,而是更加的沉重。

雖然長痛不如短痛,可疼起來也一樣要命。

寧衛民覺得自己的**和筋骨變得僵直,良知與情感變得麻木,就連腦子和心靈也幾乎像被冰雪凍住了一樣,隻感到難言的沮喪與愧疚。

此時此刻,雪下得更大了。

繽紛的雪花無聲無息落在他們兩個人身後那雪人的身上。

像是要嗬護它,又似是要淹冇它。

雪靜靜地下著,下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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