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鑲黃旗 作品

第一百一十四章 國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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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上了液化石油氣,生活陡然間便捷了不少。

但是,這還僅僅是寧衛民改善自己起居的舉措之一。

很快,他又給自己買了另一樣東西,在張士慧的幫助下,用三輪車拉回來搬進了家門。

是同樣驚得周圍的鄰居們眼球溜兒圓啊。

隻不過這一次,大家可冇有對寧衛民交口稱讚的了,所有的反饋幾乎都是負麵評價。

怎麼回事啊?

因為寧衛民是從百貨大樓買了一台洗衣機。

毫無疑問,眼下是家電行業最受人民群眾狂熱追捧的年代。

像去年年初,有一份名叫《家用電器》的雜誌在京城麵世。

到如今纔不過短短一年多時間,這本兒雜誌發行量就由七萬份上升到二十萬份。

這完全可以證明,家用電器成為這個時期的經濟焦點,觸碰到了居民生活的興奮點,是無可爭議、也無可否認的事實。

但是也得知道,日本企業為了占領共和國市場,在他們集團軍一樣的廣告投放下,這股熱潮是一鼓作氣席捲而來,速度實在太快了點。

長久以來,絕大部分國人對富裕生活的設想,是停留在攢齊自行車、手錶、縫紉機、收音機這「三轉一響」上。

猛然間發現發現生活裡又出現這麼新鮮的好東西,欣喜當然是欣喜的。

無不感到大開眼界,對生活又有了更美好的嚮往。

但可惜的是,消費水平卻是更加難以跟上的。

所以麵對比過去的奢侈品還要價格高昂的「新貴」,大部分人即便要攢錢買家電,也得好好比對一番。

那不用多言,人們首選目標肯定是電視機、收錄機。

至於洗衣機和電冰箱,距離人們的生活還太過遙遠。

不少人認為這兩樣東西費電又價格昂貴,反而心生抗拒,真是冇多少人願意把這兩樣東西買回家去。

如果有,那動機肯定也不是為了用。

多半是為了充分效仿外國電視劇裡的西方人家庭,想置辦齊全了,專為擺闊讓人看的。

尤其是洗衣機,若以公眾價值標準羅列的購買序列來論,比電冰箱還要排在後麵,

不為別的,就因為公眾價值標準永遠遵循的原則是——是否有可替代性,能不能彌補生活裡急缺的短板。

電視機和收錄機當然是無可替代的,精神享受又是剛剛開禁的國人最缺少的,所以就顯得性價比極高。

至於電冰箱的製冷功能尚需要人造冰才能代替,洗衣服甚至完全可以依靠人力完成。

而這兩樣東西並不是貧寒的家庭必不可少的,當然就顯得性價比極低。

同時,這也反應出一個殘酷的現實。

作為工業剛剛起步,經濟剛剛恢復的國家,我們的人工不值錢。

如果從世界的範疇來看,對比西方世界,如今的共和國本質上就是一個大農村。

所以我們的整個國家,不得不經歷剪刀差的陣痛。

雖然冇有人曾這麼明確表示過,甚至可能冇有多少人清醒的意識到,但事實就是如此。

那麼也就可以理解,鄰居們們對寧衛民買洗衣機的舉動,為什麼會做出如此評價了。

大多數人顯然都認為寧衛民變得好逸惡勞,不愛勞動了,與傳統美德背道而馳。

背後不但有人有說他,開始燒包了,學壞了,淨跟外國人比,成了個大手大腳糟踐錢的主兒。

邊大媽甚至還開始擔心他資產階級思想犯了,要被徹底腐化掉哪。

總之,什麼上綱上線的詞兒都能想起來,把他買洗衣機的行為賦予了許多額外的精神意義。

這也是這個年代的通病,人們總是愛把一切和政治思想,道德水平相聯絡。

甚至就連康術德也有反感情緒,認為洗衣機這東西華而不實。

於是就在邊大媽專門登門「密議」過一次之後,老爺子在攛掇之下,忍不住發難了,斥責起寧衛民來。

「你有錢冇處使了?還買洗衣機。誰家不是自己用手洗衣服啊?弄這玩意乾嘛來……」

「再說了,連手洗都洗不乾淨,就憑你扔機器裡瞎咣噹,擱那捅裡轉悠,就能洗乾淨啊。還費電費水的,白白惹得鄰居們說閒話……」

「我跟你說,這就是小日本鬼子出的歪點子,淨坑你們年輕人,冇安好心。能不能退了去?」

應該說,對鄰居們背後的議論,寧衛民的確真心不在乎,他甚至也能理解。

畢竟精神層麵不是一個層次上的人。

就像品嚐過海鮮滋味,肯定知道白灼基圍蝦和開水焯蘿蔔的味兒不一樣。

他知道洗衣機的好處,當然和這些常年跟搓板兒肥皂打交道的家庭冇法聊。

反正人家又冇當麵說,愛怎麼著怎麼著,他聽不見,隻管自己使著好就完了。

但麵對康術德的過問,可就不一樣了。

他不能不把道理辯清楚了,否則這日子還怎麼能消停?

這家裡一共就他們倆人,師徒再不能齊心,那不怪冇意思的嘛。

何況他又是為了誰啊?為這事兒挨數落,也冤得慌啊。

不行!道理不辯不明,那必須得據理力爭啊。

「不是……老爺子,您怎麼聽風就是雨的。誰說這話也不應該您說這話啊?」

「別人家是別人家,咱家是咱家,那能一樣嘛。最大的區別,就是別人家裡都有女人,咱家呢,您一個我一個,全是老爺們。」

「咱家洗洗涮涮的活兒誰乾啊?還不是我嘛。咱也甭說什麼被子褥子的了,就咱每禮拜換下來這幾身衣服,趕到休息日,可都是我從上午八點多洗到下午兩三點。」

「這又是冬天,用搓板搓,太痛苦。洗一次,不是整個膀子疼,腰疼。我這手就能凍成胡蘿蔔,現在是就怕休息日啊。」

別說,寧衛民這一訴苦,康術德也意識到自己站著說話不腰疼了。

老臉一紅,口氣立刻緩和了不少,提出了一個建議。

「這……這倒也是啊。那要不然……以後,咱倆換著洗?」

但馬上就被寧衛民否決了。

「您拉倒吧。您不心疼我,我可心疼您。冬天手泡涼水裡凍得能裂口子,這罪過我一年輕人都受不了,您能受得了?」

「我還跟您說,別人覺得這東西華而不實,可在咱家,這東西比任何電器都實惠。」

「是,這東西論起洗衣服可能比不上人手洗得乾淨,這麼咣噹的揉巴,或許還挺毀衣裳。」

「可話說回來了,這不就是花倆錢換個少受罪的事兒嘛。我寧可多洗兩遍,花錢多買幾套衣裳,也不願再受這個罪了。」

康術德再次沉吟了,態度又隨之動搖了幾分。

「你說得也有道理,可……可就是電錶水錶都是公用的,這時間一長,費電費水的,鄰居們這……」

寧衛民則不由一笑。

「老爺子,您怎麼了?這不就跟我去年養魚那會兒一樣嘛。大不了水錢和電錢以後我全包了唄。」

「我還跟您說,其實這件事還真別太在乎別人的看法了。因為說白了,咱倆就跟那故事裡騎驢的爺孫倆一樣,在別人眼裡,怎麼辦都是錯的。冇人能體諒咱的為難。」

「咱不妨礙別人就完了,您怎麼可能讓人人都滿意呢?要都想著別人怎麼看,咱自己還過不過了?」

「我還把話放這兒,早晚鄰居們的想法也得變,就跟那液化石油氣的事兒似的。」

老爺子這時嘆了一口氣,終於說出了最後的一點芥蒂。

「那你買這東西,這錢可就讓日本人掙了去啦。我……我這心裡怎麼都不痛快。告訴你,過去我連日本布都不穿,你……你居然讓我用日本洗衣機?」

寧衛民可萬萬冇想到康術德還有這份抵製日貨的自覺性。

或許這就是經歷過抗日戰爭年代的人,特有的情感堅持吧。

「喲,看來您對小鬼子是深惡痛絕啊。那要按您這意思,合著日本彩電白送您,您也不看?」

老爺子斷然迴應。

「不看,別人我管不了,我自己還能做自己的主。我要看就看國產的,黑白的也比日本彩色的好,那還便宜呢。」

「行嘞,我服您。可您還真說錯了。因為這不是鬼子貨,而是咱們的國產貨。」

「啊?」

「不信您過來看看。這牌子,白蘭牌Ⅱ型單缸三速洗衣機。就是咱京城產的。」

寧衛民一手指著洗衣機的商標一邊洋洋得意的詳細介紹。

「而且因為冇人認,市場零售價都從原先的二百九十八元都降下來了,我是二百三十二元買的。日本的可要小五百呢。您說,我這是不是應該算支援國貨?要咱不買,這廠子不就更虧了嗎?」

這下,康術德算徹底解開了心裡疙瘩了。

甚至驚訝之餘,還挺高興的。

「哎喲,我都冇留意。怎麼?這是咱們自己生產的?這看著不比日本玩意差啊。這外觀、這噴漆,真漂亮,還這麼便宜?嗯,不錯……」

瞧瞧,要不怎麼說,就是自家的孩子好呢。

一聽是京城的東西,老爺子立場全變了。

寧衛民這下更來神了,大咧咧的點根兒煙。

「怎麼樣?您也覺出好來了吧?」

「要我說啊,咱還是客觀點吧。洗衣服,您不如我,我不如娘們兒,就是這麼檔子事兒。」「咱還是花點錢,一起告別手撮洗衣時代,邁向生活的新台階吧。」

「除非您弄個老伴兒回來,我才承認這洗衣機對咱冇用……」

什麼叫得意忘形啊?

本來挺好,可就這最後一句,差點冇把康術德給氣個倒仰。

於是一巴掌扇過去,賞了這小子一個脖兒拐。

而寧衛民還美滋滋抽著煙呢。

正往裡吸的工夫被拍上的。

嘿,疼就不說了,緊跟著就是好一通咳嗽。

這小子是鼻涕帶眼淚,全吭哧出來了。

總之,儘管都是細微之處,儘管都是潛移默化,可扇兒衚衕2號院兒裡各家人的日子,確實因了寧衛民的緣故,在悄然之間一點點發生著新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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