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霜霜 作品

01 淮陰步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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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元年正月,江東吳郡,曲阿縣。

“舅舅、堂兄,且回壽春與袁術稟報,今劉繇逃奔豫章,臣將領兵西逐之。”

將軍府正堂裡傳來鏗鏘洪亮的聲音,而堂外一顆綠梅樹下,倚躺著一個十五來歲的少年,稚氣未脫,姿容疏朗。

綠梅含苞待放,偶有兩隻鶯鳥飛來嬉戲,擾落清晨的垂露。堂裡陸陸續續出來蒼髯老先生、濃眉虯髯武將、還有,直須儒雅謀士……

少年提起手中的酒壺,閒散懶逸地沉飲,半闔眼眸數著一二三,直至他們全都離開。

“公瑾果然又是最後一個離開。”少年盤桓的雙腳颯然收回,挺起身來取下腰間的卷軸,邁步往堂內踏去。

“大哥,你要的卷章。”少年漫不經心地將卷軸拋擲,卻不偏不倚地落在正席的案幾上。

正席上危坐著一位褐瞳劍眉、器宇軒昂的青年將軍,正是江東新主公——孫策。他將卷軸拿起細細過目,又問:“阿權認為,這些人中誰可重任?”

少年環顧堂內案桌與憑幾,挑周瑜身旁的席位坐了下去,又伸個懶腰,仍冇有回答孫策。

“二弟。”孫策再次沉聲喚道。

孫權抬手作揖,緩緩而答:“陳武乃公瑾所薦,為人正直,可用;周泰於攻城戰中無畏先鋒,忠厚憨實,可用;至於許忠,此人心思縝密城府極深,大哥可要注意。”

“許忠,如何說?”孫策放下卷軸,許忠本是京口官吏,在他攻打江東前夕攜輿圖投奔,對他成功拿下江東吳郡有功,已被提拔為都尉,掌兵八百。

孫權從袖中取出一塊純白的羊脂玉,用指尖輕輕把玩:“想賄賂我,卻用假玉。大哥細想,他意欲何為?”

“意欲何為?”孫策問。

孫權將玉丟到案上,碰出清脆的響聲,重重地打個哈欠,道:“不知。”

孫策:“……”

一旁的周瑜羽扇輕搖,姿容俊美,莞爾笑道:“阿權識人洞若觀火,伯符不妨留心些。恰我有暗探一隊,阿權,便交由你支配。”

“給我?”孫權身子前傾,眉頭一皺,心下納罕,周瑜親手組建栽培的暗探小隊,傾注無數心血,怎麼突然就要交給自己?

周瑜案前落著一方帛書,他的目光、孫策的目光,都凝聚在帛書之上,堂內氣氛悄然沉重,彷彿無形的冰山,壓在每個人的肩上。

孫權斜目望了堂外一眼,難怪,難怪周瑜會帶一個姑娘來這裡。

他快步起身走到周瑜案前,將那方帛書捧起來看,原是詔書。

詔周瑜領兵歸壽春,還袁術麾下。

孫權丟開詔書,繞過案角徑直坐到周瑜身側,憤然道:“袁術若要質子,不妨換我——”

“砰!”

孫權一語未了,驟聞一聲霹靂之音從正席處傳來,原是孫策震怒錘擊案幾,一條細小的裂縫綻如蘭花枯葉,他的眸中蒙上憤怒、憎恨的灰影,手中拳頭緊握,指尖陷入掌心三分。

六年前破虜將軍孫堅征戰荊州,袁術下令讓孫策全家到壽春居住,美其名曰照顧部將妻室,不過是懼怕孫堅割據一方不好控製。幸得周瑜從中斡旋,孫策得以帶母親弟弟們在舒縣安居,那時候他和周瑜不過十六七歲,少年意氣疏狂,相識恨晚。

不過一年,噩聞虜將軍孫堅戰死沙場,袁術更扣押孫堅舊部,孫氏一族舉步維艱,輾轉遷移,時至今日,孫策才擁兵數千打下江東吳郡,袁術便已迫不及待地分走他近乎半數兵力,何其可恨!

孫策知自己不能暴怒氣急,不能讓袁術小人得逞,他闔目沉思,收起歎息與憂思,眉目間重聚霸者之氣:“餘下這數千兵力,我照樣能攻下會稽!待占據會稽,公瑾,我定親自迎你歸來。”

“伯符,君子所言,駟馬難追~”周瑜與孫策相視而會意,接下來的棋,雖走向不同,但目的,相同。

孫權長歎一聲,直接四仰八叉地躺在周瑜憑幾旁,攘臂作枕,恣縱散漫,一雙鹿眼半闔半開,渾厚而深邃。

周瑜又凝眸向孫策請道:“伯符,我此番遠去,想托你庇護一個人。”

“你我之間,這些都是小事。”孫策笑答,眉間終是難掩不捨與愁悶。

周瑜頷首起身,快步到堂外將一姑娘引來堂內,隻見步練師躬身見禮,道:“步練師拜見孫將軍。”

她的聲色柔婉曼曼,姿容嬌軟楚楚,孫策不免一驚,隻覺眼前這人十分眼熟:“你是?”

“江北戰亂不休,先生恐女兒深陷漩渦,派人將她送到我這裡,托我照顧。”

周瑜眉頭緊鎖,戰亂、割據、質子,如今的世道,想要獨善其身,何其困難。

聽聞“先生”一詞,孫策回憶起在舒縣求學的那段時光,步先生大隱於市,卻還是捲入這亂世鬥爭,連女兒也無法顧全。

孫策抬眸注視周瑜,看見周瑜眼中與他一樣的憧憬與誌向:海晏河清。

“阿權,帶練師到後院歇息,我還有事與公瑾商議。”孫策歎息道。

“喏。”孫權淡淡地迴應,慢慢支身站起來,抬腳走到檻外,禮貌地遙指後院方位。

步練師轉身遙看,竟不知方纔席上還懶散躺著個公子,認出是方纔眠臥在梅花樹下的那個少年,定睛細看,竟覺他有些眼熟。

後院迴廊九曲,亭台樓榭旁花色淒淒,初春尤寒,獨有幾朵梅花孤綻院牆,掩不住這裡的冷清寂靜。

“這裡曾是揚州刺史府,遊廊庭院極多,我也不大熟悉。我們將軍清廉,遣散府裡一眾奴仆,倒真是不方便。”孫權左顧右盼,帶著步練師走走停停,像是迷路了,但一路連個仆從的影子都冇瞧見。

“嗯。”步練師應聲而和。

孫權忽駐足回眸,苦笑一聲:“好像走錯了。”

步練師聞聲止步,安靜地等在原地,她半垂的眼眸,似是對這周遭的一切皆不在意。

但孫權卻大跨一步,俯身靠近她,關切地問:“你的手指怎麼了?”

他用摺扇托起練師的手腕,目光停在她食指與中指間的兩塊很明顯的繭子傷,在雪白似玉的手指間實在太過突兀,“這像是練箭纔會磨出的繭子。”

步練師掙脫他的手,身姿嬌柔淒淒,軟聲說:“公子請不要無端揣測他人。”

“原是我誤會妹妹。”孫權拱手作揖,眸光向四周打量。

一襲涼風拂過,天邊暈開淺淡的碧藍色。初春的黃昏十分靜謐,偶爾能聽見幾聲淺淺鳥鳴,遊弋的藍雲將紛遝的樹影掠過他們的臉龐。

水榭旁,夜色已悄然降臨。

“走這邊。”孫權回身踏上來時的路,帶步練師穿梭在這軒麗亭台遊廊間,到廚房取了兩籃餐盒,提了一盞燈籠,引燈繞過洞門迴廊庭院水榭,夜幕深時,纔將步練師送到一方院宇中。

“此處清幽,院中植有綠梅青杏,想來你會喜歡。”孫權將餐盒放到案幾上,目光卻仍停留在練師身上。

步練師躬身行禮,臉頰微微泛紅,在桐油燈籠朦朦的火光下,清透似雪中夕影:“多謝公子。”

孫權頷首辭彆,行至院中時,若有所思地回眸朝屋中遙看一眼。

正堂之中,案旁的爐火中斷斷續續地傳來劈裡啪啦的聲音,孫策執卷翻閱,眼前身影卻遊來蕩去,晃得他更加心煩:“阿權,何事擾心?”

“步練師。步家姑娘,步先生。大哥,她可是舒縣步修先生的女兒?”孫權踱步沉思,並不能完全確認。

“是。”孫策答。

孫權眉頭一皺,豁然明瞭:“方纔我帶她繞府中最遠路線走了兩遍,步伐緊促,可她麵色不改,想必她體格不弱。更何況步家箭術精絕,她指間也有箭繭,本應是位引弓射箭、颯踏英姿的姑娘。想來,江北戰亂疾苦,遠比我們所知的更可怕。她心事重重,黯然愁悶,若長此以往,必積壓成疾,恐年歲不永。”

“你……看得如此多?”孫策瞳孔微撼,素知弟弟雖散漫浪蕩,可他極善觀察,慧眼識人,從未有過差錯。

“是啊,我還看出,公瑾此番離去,大哥也心事重重。這樣、不好。”孫權的語調驟然低沉,神色也夾雜一絲凝重的思緒。

“所以?”

“不如我們去春狩,萬物新生,百獸相競,該多麼激昂瀟灑。”孫權凝神拱手,等待堂上將軍的決定。

“好!”

曲阿城郊流水激石,和著颯颯馬蹄聲,踏碎寂靜的層林。

“有鹿!跟上!”孫策快馬揚鞭意氣風發,草木窸窣,蟲鳥驚動,身後隨從一個勁地追他,幾次險些追丟。

既然跟不上,倒不如牽馬而行,但孫權身旁的步練師十分苦惱,低聲試問:“權公子為何……一定要帶我來狩獵?”

四周清幽寂靜,偶有兩聲鳥鳴,清脆靈動。

“自從入府,這幾日來你從未踏出院門,總將自己鎖在裡麵,不覺煩悶麼?”

“閨秀女兒,自該如此。”步練師含眸垂首,一雙褐瞳瑞鳳眼莞然如畫。

孫權搖頭苦笑一聲:“可我為何聽公瑾說,你小時候最善與人打架,甚至還敢禦獸,整個舒縣冇有哪個小孩敢惹你,全被你揍過。”

步練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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