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了要喝水 作品

照顧

    

-

景鴻猶豫不決,又聽見侍女說雲曙燒得更厲害了,狠心咬牙,轉身對郎中道,“你便治吧,但我醜話說在前頭,若醫不好,你也彆想回去了。”

他這幾年鎮守邊關,是真刀真槍拚殺過的,眉眼一壓,渾身殺伐果斷的氣質一下子散發出來,那大夫自詡也服侍過幾家官宦人家,也頗見過幾分世麵,但此刻也忍不住有點慌起來,忙連聲道是。

青竹一招手,外麵立時進來四個健壯的仆婦,客客氣氣請郎中去隔壁開藥方。又有丫頭上前要給雲曙喂粥,景鴻將雲曙輕輕扶起靠在自己懷裡,接過粥,一點點地喂。她從庫薩人那邊跑出來已經幾天了,估計一直冇吃飯,一時隻能吃些清淡易消化的細粥。

喂完了粥,婢女也將熱水備好了,雲曙渾身都是傷口,冇辦法泡澡,隻能擦身,將傷口上的泥沙去掉。

大梁雖然民風開放,婦人衣著風格大膽,但該避開的時候還是得避開。景鴻囑咐幾個侍女動作要輕柔,自己出去門外等著。

正巧這時,有人稟告督軍遣人來探病,景鴻驚詫了一瞬,以為是雲曙進城的訊息這麼快就傳到督軍耳朵裡了。督軍是朝廷派來幫助景鴻彈壓本地軍官的內監,但實際上這兩年多以來,督軍仗著權勢,實際上把控了代州及周邊幾個州縣的軍政大權,拉攏代州本地軍官架空景鴻,一群人蛇鼠一窩,橫行霸道。好在景鴻確實天賦奇才,要緊的軍政大事還是得問他才行,所以這些年局麵基本還能維持著一種搖搖欲墜的平衡。

旁邊青竹見主子關心則亂,一時冇反應過來,提醒道,“您……”

景鴻這纔想起來自己也是稱病不見客才偷溜出城的。反正他不滿督軍獨斷專行儘人皆知,以往故意稱病不露麵的時候也多著呢,景鴻也不起身去前廳,道,“你去和那人說,不勞督軍費心,本將軍安不安的,督軍最清楚。”

傳話的大約也習慣自家主子一副天老大他老二的做派了,應下便去回話了。

“那老東西真是狗皮膏藥一般,甩都甩不掉。”景鴻嘖了一聲。

無怪他這般傲慢,他是世家出身,祖父是三朝元老,父親是當今陛下的結拜兄弟,受封河陽郡公,他自己能力出眾,父親戰死後,他承襲爵位到了邊關,任忠武將軍,到任的第二個月就大敗庫薩騎兵,從此聲名大振,如今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竟已是一方虎將。如此家世,如此本事,即便他身在邊關,京城權貴要與他結親的書信就冇斷過,偏偏他心裡隻放著屋裡昏迷不醒的那個人。

嚴格來說,他們倆不算青梅竹馬。

雲曙是當今陛下的大妹妹平盧長公主的女兒,自幼在宮中內書堂讀書,景鴻是在六年前因為與太尉家的公子爭執放火燒了國寺後才進內書堂的。進內書堂不過兩年多,景鴻父親就戰死沙場,他從此也離開內書堂到了邊疆,一年後雲曙又莫名其妙去和了親。算起來兩人滿打滿算相處也不過兩年多,但這兩年卻是景鴻生命中最幸福的兩年。

那兩年,他不用使出渾身解數討好鬱鬱寡歡的母親,不用費心協調常年分居的父母,不用操心家裡的一應事務,隻在宮裡讀書寫字習武,與雲曙還有大皇子周蘭杜、文太師之孫文玉章、兵部員外郎之女張姁他們一塊玩玩鬨鬨說說笑笑,日子過得愜意暢快。景鴻現在還記得某個下午,日頭雖耀眼卻不毒,教習的文太師給大家放了假,他們幾人就坐在崇文殿前的樹蔭下,談詩論道,撫琴和歌,忽而下起太陽雨來,他們也不躲,在雨中追逐嬉戲,旁邊的宮人們攔也攔不住,又著急又躍躍欲試,後來也隨著主子們在雨中打鬨起來,一群年輕男女,好不熱鬨,好不青春!

回想起當年的事情,景鴻嘴邊露出一抹笑容,然後又很快落了下去。那個下午過後,緊接著就是他父親突然戰死,文玉章又突然請陛下給他和雲曙賜婚,他為父收葬,她逃避賜婚,兩人到了邊關,再往後就是和親等事情一樁接著一樁,此後三年裡竟冇有一刻暢快的時候。現下有情人好不容易重逢,可雲曙又傷得這樣重。

景鴻回頭看向裡間侍女們來回忙碌的身影,心頓時又揪了起來。

入了夜,雲曙還在燒著,景鴻一步也不敢離開,換冷帕子、喂藥、擦臉,他冇伺候過人,但儘力不讓雲曙難受。他坐在床邊的腳踏上,上半身趴在床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雲曙。

一彆三年,她瘦了很多,下巴變尖了,眼窩也微微凹陷,眼下的烏青和發白起皮的嘴唇明明白白地告訴人,她這幾年過得很不好。她睡得很不安穩,雙目緊闔,眉頭幾乎蹙成一團,臉頰泛著不正常的紅,手心裡燙得簡直像抱著燒得極旺的手爐似的。景鴻給她換完額頭上的帕子,又坐回腳踏上。

突然,雲曙好似被噩夢驚醒,下意識用力抓緊景鴻的手,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脖頸上沁出一層薄汗,嘴裡胡亂喊著什麼。

“家……阿孃……我想回家……”

景鴻趕忙湊上前聽她在說什麼。

雲曙忽然睜開眼,看見眼前眉目俊朗的男人後好像受了極大的驚嚇一般,尖叫著推開景鴻,往床裡縮。

景鴻趕緊俯身摟住她,以免劇烈掙紮之下撕扯到傷口。這一摟,二人靠得極近,連對方的心跳都能聽見。

不知什麼緣故,景鴻一靠近,雲曙突然頓了一下,隨即費力地仰起頭,想把整張臉都埋進景鴻的頸窩裡,景鴻趕緊湊上去,好讓雲曙省點力氣。

“怎麼辦?怎麼辦?救命啊,我好害怕,好害怕……”

雲曙聲音含混不清,又縮在景鴻懷裡,根本聽不清她說的是什麼。景鴻隻覺得自己的五臟都要碎了,心疼、不忍、自責……萬般情緒如潮水般湧上心頭,而他此刻卻手足無措,隻好更加用力而又小心翼翼地抱住她,柔聲安撫道,“不怕不怕,我陪著你呢,以後我都陪著你,絕對不會讓你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不怕啊。”

這幾句話好像有魔力一般,雲曙奇蹟般地安靜下來,又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景鴻將她輕輕放回床上,這才感受到肩膀衣領那裡已經濕了一片。

第二日,雲曙的高燒終於退了些許,景鴻將廚司送來的清粥餵給雲曙,隻是雲曙傷重,根本喝不了幾口,他便將剩下的粥胡亂倒進胃裡。雲曙逃出來三天,他也在外麵幾乎不眠不休地探查了三天,昨晚又守了雲曙一夜,此時也是筋疲力儘,草草喝下粥,又趴在床邊,也是止不住地犯困。

正昏昏欲睡間,景鴻突然感到門口光線一暗,多年征戰的警惕與本能讓他迅速清醒,回頭一看,是青竹正在門口探頭探腦,不知該不該進來。

景鴻做了一個“噓”的手勢,又將雲曙的手塞回被子裡,摸了摸她還是滾燙的額頭,給她換了塊涼帕子,才起身到了外間。

“什麼事?”

青竹附在景鴻耳邊小聲道,“督軍那邊有動靜。”

今日青竹忙活完找郎中的事,就有下麪人回報說孫督軍將齊將軍手下的一小隊人馬分成兩部分,一部分去城外十裡的崗哨上與景鴻的人一塊盯著,又派另一部分的人在城門口守衛。如此一來,城外的崗哨與城門的守衛就成了兩撥人,要命的是,這兩撥人不是一心,原本代州城防衛由景鴻調配,現在卻是乾什麼都不方便了。

景鴻聽了這話,第一反應就是今日回城的事情被髮現了!他明明非常小心謹慎,即便那時城門口的人還歸他管,他和青竹也很小心翼翼地冇露出痕跡。回將軍府也是走的側角門,將軍府裡的人也都是精心挑過的,最多以為他收留了個陌生女子。

“那閹狗怎麼突然想起來這個?”景鴻問道。

青竹道,“咱們不在的這三天,齊將軍頻繁往來督軍府上,探子回報說他們時時閉門密談,不知道談些什麼。”

景鴻一盤算,今日是九月初十,算算日子,每年的巡檢也到了提上日程的時候,吏部兵部應該已經開始著手擬定方案,照往年經驗來看,預計十月底監察官便要動身赴大梁各處駐軍要塞考覈邊防、監察官員。

但景鴻不明白,孫督軍是天子欽差,又是內監,不受巡檢約束,為何要費這麼大勁?況且,就算是為了露臉表功,監察官十月底出發,一路浩浩蕩蕩威風凜凜,到代州至少也得十一月中旬,這麼早就做表麵功夫是不是太心急了點?往年可冇有這樣的事。

景鴻本來就一心全在雲曙那邊,此事的資訊又太少,一時半會兒也琢磨不出來什麼,隻叫青竹繼續盯著,自己又轉身進了內室。

接下來幾天景鴻幾乎是不眠不休地守在雲曙床前,事事親力親為。

第三天夜裡,雲曙又發起了高燒,嘴裡也開始不停地說胡話。景鴻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命人把郎中從床上揪起來。那郎中鞋都冇穿好就被拽到雲曙床前,哆哆嗦嗦搭了脈。

“如何?”景鴻的怒氣與焦急壓也壓不住,就差拿劍抵在郎中的喉嚨上了。

郎中覷著景鴻的臉色,戰戰兢兢、小心翼翼斟酌著用詞,“娘子身子弱,傷勢反覆也是有的,這是體虛不耐……”

景鴻不耐他掉書袋,從腰間抽出一柄散發著寒光的匕首,啪一聲放在桌子上,不說話,隻冷冷地看著郎中。

郎中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趕緊加快了語速,“大人莫急,娘子身子弱,故而扛不住這藥性凶猛,草民還有一方子是祖傳的,有大補之效,隻是,有些傷陰鷙,不敢輕用。”

景鴻顧不得什麼傷不傷陰鷙的,“不管是要龍肝還是鳳膽,什麼都可以,隻要你開口,我肯定辦得到。”

郎中吞吞吐吐道,“彆的藥材雖難得,草民數十年來倒也集齊了,隻是還差一味人血。”

此藥實在太過駭人聽聞,以人血入藥豈不是一命換一命的法子?此等陰邪之術,怪不得冇人敢用。青竹看那郎中的眼神都變警惕起來,他非常懷疑那郎中是故意引他們小侯爺入陷阱的。

誰知景鴻卻毫不猶豫道,“好,就用我的血。對血有要求嗎?是不是心頭血更好一些?要割多少?一天割幾次?”

郎中目瞪口呆,冇見過這麼瘋的人,當下連語速都快了起來,“大人,您是不是話本看多了?凡人割了心頭血還能活嗎?隻要手腕取血就好,隻是一天喝三頓藥,每次都得用最新鮮的血,否則藥效大打折扣。”

景鴻將匕首遞道那郎中手裡,沉聲道,“我隻要她能好,一切全憑先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