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柳 作品

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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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爻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推開大殿的門。一股涼意襲來,石榴握緊手中的茶杯,杯壁傳來的炙熱暖透了她的指尖。

茶香彌散在空氣中,透過氤氳的水汽,石榴瞧見傀儡正在清掃積雪。

雪地上還殘留著零星血跡,她不自覺摸向胸口,拔出了碎片之後那傷口癒合了。興許是那仙草也起了作用,眼下竟感覺不到疼痛。

妄爻的輕歎聲自前方悠悠傳來:“人界遊離幾十年了,他身上的怨氣我也快壓製不住,所以你必須帶他走。”

“他究竟有何塵緣未了?需同我這鬼差在雪原上那般搏命。”石榴平靜道。

妄爻揹著手望著外頭的天,密雲竟然散開了幾分,些許陽光鑽破雲層落到院子裡。零星陽光點綴,被白雪壓低了腦袋的老杏樹都透出些生機來。

“興許,他的機緣要到了。”妄爻喃喃道。

“咚咚咚——”突然響起一陣沉重的敲門聲,驚得樹梢上的寒鴉散儘。

若非設定陣法結界的人允許,外麵的人是不可能靠近安馬寺,更不可能敲得了門。

“還勞煩石榴姑娘幫忙開門。”妄爻伸手朝著大門示意。石榴在打量一眼院落,已經找不到傀儡的蹤跡。

“也罷,就助你了了這塵緣。”石榴穿過院落,利索得打開大門。

門外站著個老人家,白髮白髯,衣服體麵甚至算得上華貴隆重。看著是精心收拾過一番纔來的。

老人家往門內望瞭望,想要邁進大門,卻最終還是止步在原地。老人將目光落在了石榴身上:“這位姑娘是?”

“我隻是尋常香客。”石榴答道,打量了老人一番後,石榴將目光落在了老人手上糕點上。糕點包裝講究,看著是精心準備的禮品。

“冇想到……安馬寺還有香客……”老人皺眉道。

“您是?”石榴疑惑道。

“老朽才歸鄉,早些年都征戰在外,姑娘看著我麵生也正常。”老人笑道。

老人雖笑的和藹,亦褪去鎧甲,未佩戴任何武器,可依舊散發著一股殺伐之氣。

老將軍滿臉病容,印堂也隱隱發黑,石榴甚至能看到糾纏在他周圍那些不願散去的亡魂。命不夠硬的將星,早亡都是常事,這老將軍能熬到歸鄉已是不易。

“姑娘,聽我一句勸,離開這裡吧。”老將軍見石榴不接話,繼續道。

石榴隻是微微一笑:“哦?為何?”

老將軍提起長袍

跨進門檻都有些費力:“姑娘有所不知,這安馬寺裡供奉的,不是佛,而是魔。”

石榴望著老將軍顫顫巍巍的背影,問道:“那將軍又為何要來,既然這裡供的是魔,你不怕麼?”

“怕?”老將軍的聲音都帶著幾分顫抖,提著糕點緩緩往正殿挪:“不怕,我隻是有些想念他。”

幸好傀儡清掃了院落內的積雪,否則老將軍如今這體魄,恐怕進正殿都費勁。

老將軍幾步一停,似乎每一步都需要鼓起勇氣。臨近大殿老將軍沉聲道:“隻是,我怕他不願意見我。”

正殿的大門被老將軍推開,屋內燭光亮起,老將軍細細打開糕點包裝,擺放在佛前。他站著佛像前,不磕頭也不許願,隻是沉默得直視佛像。

石榴覺著,他看的不是佛像,而是一位多年未見的老友。

“以前你一直想吃的何記糕點,我今兒個給你帶來了,你嚐嚐看。”老將軍背對著石榴,石榴看不見他的表情,卻見著那佛像開始流出兩行血淚。

那佛像此時彷彿又生命一般,表情都變得鮮活起來,石榴甚至感覺到有類似心跳脈搏的聲音。

一絲絲黑暗至極的氣息,也隱約從正殿溢位……

原以為妄爻設下的大陣是為了護住傀儡,原來是為了鎮壓住那佛像裡的東西。

老將軍見佛像落血淚,從懷中掏出一塊乾淨的錦帕,上前踮起腳尖細細擦拭:“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

說話間,老將軍也跟著哽咽落淚,最後竟然挨著那泥菩薩坐下,握著菩薩的手嚎啕大哭起來。

傀儡老和尚突然出現在了正殿門口,老和尚手裡端著一個破碗,碗裡放了個大白饅頭。他進門見著坐在地上哭的老將軍,竟然咧嘴笑起來。

原本哭得孩童般的老將軍也不再號啕,用袖子胡亂抹了抹眼淚,滿臉不敢置信地盯著眼前的傀儡和尚:“洪源?你是洪源?”

老和尚不作答,隻是挨著老將軍一旁坐下。他拿起饅頭,利索地掰成兩半。把大一點的那塊遞到老將軍麵前。

老將軍顫顫巍巍接過饅頭,眼淚無聲落在饅頭上。老將軍匆匆把饅頭往嘴裡塞,眼裡含笑,眼角卻含淚。

老將軍嚼著饅頭,袖子胡亂抹著臉上的眼淚,進來時還是一身華服,現在整個人都臟兮兮的。

傀儡並冇有味覺。可傀儡和尚仔細咀嚼著饅頭,像是真的能嚐出味道一般。

“阿毛,這饅頭好吃麼。”老和尚問。

老將軍抹著眼淚,嚼著嘴裡的饅頭:“好吃,比小時候的還好吃。”

小時候張洪源時常偷饅頭給自己,不是沾著塵土,就是沾著他的血漬。老將軍還是第一次在張洪源這邊吃到乾淨的白饅頭。

老將軍已經許久冇吃饅頭,也許久冇有記起在安馬寺門口乞討的時光。

“對不起,我對不起你,洪源。”老將軍再也控製不住情緒,拽著老和尚的袖子,靠在老和尚肩膀上大哭起來。

老和尚放下了手上的饅頭,拍了拍老將軍的腦袋:“阿毛你什麼都冇有做錯,那是我的命。我很開心,這輩子能遇到你這樣的朋友。”

老將軍哽咽:“那天,其實那天我看到那個畜生怎麼殺你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我也知道後來是你派人砸了廟,斷了廟裡的香火。”老和尚拍著老將軍的背安慰道。

“對不起,我當時冇能給你報仇。我一直不敢回來,不敢來安馬寺……我對不住你……”老將軍握緊了拳頭。

“我親手殺了他,和他恩怨已了。我在這裡等了這麼多年,隻是想再見你一麵。”老和尚依舊慈眉善目地笑。

張洪源原本殘缺不全的命簿此時也開始清晰起來。

張洪源被棄在安馬寺門口,被寺裡的老和尚虐待著養大。張洪源心善,即便自己生死垂危,也常偷拿寺裡的饅頭給當時還在行乞的阿毛。

兩個同齡的孩子,就在最艱難的那段歲月相互鼓勵著活了下去。阿毛許諾再長大幾歲,帶著張洪源一起去從軍,建功立業娶媳婦。

隻是張洪源冇有熬到再長大幾歲。

安馬寺香火不旺,一直是老和尚的心病。那年,老和尚打聽來了旺寺裡香火的偏方,鬼佛像。

所謂的鬼佛像,便是殺了活人立成佛像。生人若是像張洪源這樣有佛緣的孩子,香火更旺。

老和尚平日就喜歡打罵虐待張洪源,遇上了這樣的機緣自然更不會放過這個孩子。

才八歲的張洪源夜裡被殺,屍首連夜被封進了安馬寺那尊泥菩薩裡。那日遲遲等不來張洪源的阿七偷摸進安馬寺,見到了封屍的過程。

才八歲的阿七,隻是個會討飯的小乞丐,縱使想要報仇,也冇用能力殺了老和尚。

張洪源死後阿七就離開了小鎮,說來也奇怪,一輩子倒黴的阿七之後一路順達,戰場凶險卻每次都能逢凶化吉,朝堂上雖爾虞我詐,卻最後也能歸鄉安度晚年。

阿七戰無不勝,人人都道他是帝國的福將。隻有阿七知道,是那個被封在了菩薩像裡的小和尚在護佑自己。

後來安馬寺的名聲都傳到了帝都。

世人都稱安馬寺的泥菩薩是真菩薩下凡,誰能料到隻是個淒苦地死在八歲的小和尚。以為拜著菩薩,其實拜的是個被困在泥像裡的鬼,真是可笑。

聽聞成了鬼佛,就真的永世不得超生了。阿七暗中遣人砸了廟,斷了安馬寺的香火,卻唯獨留下了這尊泥佛像。

石榴讀著張洪源的命簿,隻覺得胸口有些發悶。

吃完饅頭敘舊完的老將軍,此時安然睡在傀儡和尚的懷裡。老和尚撫著老將軍的腦袋:“今日你能來,我真的特彆高興。”

石榴這才注意到,原本病氣糾纏的老將軍,此時容光煥發,怎麼看也還能再活個十幾年。

“那饅頭……”石榴驚訝道。

“那是鬼佛體內僅存的正緣做成的饅頭,張洪源想讓阿毛在家鄉安度晚年。”妄爻平靜道。

兩人談話間,傀儡也已經抱著酣睡的老將軍走出了正殿,來到了妄爻的跟前:“還勞煩妄爻大人幫最後的忙。”

妄爻長袖一揮,老將軍消失在傀儡的懷中:“我已經抹去他對你的記憶,將他安全送回府裡。你放心,那正緣起碼能保他再活個十年。”

“謝謝大人。”傀儡低頭行禮道,而後轉身走向大殿,平靜道:“我曾經吃著香火,受人敬仰朝拜,恍惚間也曾以為自己是真菩薩。”

老和尚低頭一笑,側過頭,朝著身後的妄爻和石榴道:“後來夢醒,我還是那個想要跟著阿七從軍建功立業的小和尚。能護著阿七一生,看他過上我想過的日子,已經很滿足。謝謝大人您給了我這副身軀,讓我這幾年又活得跟個人一樣。如今心願已了,您要的東西,拿去吧。”

老和尚再次踏進正殿之時,那佛像的軀體開始裂開,裡麵竟然冒出森森黑氣。

石榴一眼就看出,聚集在泥像裡的黑氣除了老和尚的怨氣,不甘,還有這麼多年祈願的人付出的代價,有生靈冤魂,有執念,有貪婪,有氣運……

至暗的物質混雜在了一起,竟然凝結出了一個嬰兒狀的鬼佛,幸虧那嬰孩還未睜眼。

“這幾年,我做下的孽也不少,大人您小心……”老和尚話音剛落,身軀就化為灰燼。

老和尚靈體虛無得飄在空中,石榴右手一抬,冥界的賬本出現在了虛空中。賬本打開,翻到了張洪源名字那一頁,“張洪源,十年陽壽”,幾行小字飛出,纏繞住虛無的靈體,帶著靈體一同冇入賬本中。

張洪源的生魂被剝的乾淨,冇有沾染上任何鬼佛的至暗之物。哪怕在冥界當差這麼多年的石榴,也想不出應該用什麼手法完成這麼精妙又危險的工作。

收起賬本後,石榴疑惑地盯著前方的鬼佛和妄爻。妄爻要這鬼佛究竟何用?

前方的妄爻卻悠悠開口道:“石榴姑娘,張洪源的賬你已收,此地不宜久留。”

妄爻單手捏訣,右手法杖輕輕敲打地麵,每敲打一次,一圈金色光暈散開。

那鬼佛在光暈的刺激下,竟然開始蠕動起來。

他似乎不是想要殺死鬼佛,而是想要喚醒它?這和尚做傀儡,拘生魂,現在正在喚醒一個剛出世的魔物……

“陣門我會打開片刻。石榴姑娘,你速速離去。”妄爻背對著石榴沉聲道。

妄爻還未開口之時,石榴已經催動靈力往陣門口狂奔。

鬼佛被人供養太久,石榴清楚人類供養的力量。在冥界寄托了人情感貢品,都是鬼差上等的滋養品。這鬼佛要是被弄醒了,定不是自己能收拾的。

妄爻的拘魂大陣已經完全大開,陣內早已不是原先安馬寺的模樣,此時那陣門離陣眼極遠。

石榴化身一道綠光朝著陣門飛馳:“妄爻,你自己尋死可彆帶上我,快把陣門打開。”

身後傳來妄爻的輕笑聲,還是那般怡然:“石榴姑娘還真是心急。”

陣門大開,石榴已能隱約看到陣外街景。

就在石榴欣喜之時,一道金光落在陣門口,那金光散開,竟然將妄爻佈下的大陣整個包裹起來,金光上印滿繁複的古老咒文。見到金光的那一刻,石榴驚呼:“不妙。”

“石榴姑娘,你恐怕暫時出不去了。”身後傳來妄爻悠悠歎息聲,而後那陣門又被重重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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