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咪樹 作品

白玉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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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年,凜冬至。

雪紛紛落下,街邊的爐火愈來愈旺,蒸籠裡一坨坨小糰子冒著熱氣。

“瑜姑娘,讓我看看你近來又研究了什麼稀奇玩意兒?方纔我在巷子口就聞見了。”

說話的女孩頭上簪著金花釵,穿了件素色小襖,她邊朝廚房喊著,邊把油紙傘上的雪抖落下來。

廚房裡的裴書瑜被糯米粉粘了一身,聽到這小祖宗的聲音,趕忙提著擀麪杖,氣沖沖走出去。

“金歲歲!”

金歲歲深諳一喊全名無小事,冇等裴書瑜衝到她麵前,她就直接跪在地上。

“我錯了。”

裴書瑜見她那一雙水汪汪的眼睛裡含著笑意,一副裝委屈的樣子,“想當初我還不如直接把你丟在山上,被那惡鬼豺狼叼走!”

“哎呀姐姐,”金歲歲抱著裴書瑜的胳膊撒嬌,“我錯了還不行嘛,你猜我今天去哪裡了?”

“哪兒?”

“——辰王府。”

裴書瑜的擀麪杖重重摔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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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裴書瑜這一年的經曆,那真是精彩至極。

才下山就迷了路,到了晚上又是各種野獸的哀嚎聲,她隻能暫時躲進山洞裡保命,正巧碰見了同樣迷路的金歲歲。

金歲歲原先的村莊害了疫病,她原本是跟著家人逃命,結果一行人被皇都城搜查的官兵衝散了,她一路渾渾噩噩到了這裡。

最初裴書瑜見到金歲歲時,她的精神就不太好,問什麼也不說,成日裡瘋瘋癲癲的。

正可謂,同是天涯淪落人。

裴書瑜問她。

“要不要跟我下山。”

“——去尋你爹孃。”

金歲歲才終於像是聽懂了人話般,抱住裴書瑜的大腿,咿咿呀呀嚷著。

“彆嚷了。從今天起,你就叫碎碎吧。”

“碎碎!”金歲歲學著她的發音喊了出來。

思忖片刻,決定給她起名為金歲歲。一則是希望她歲歲平安,二是……接下來能藉著名求點財。

裴書瑜心想,真要到了皇都城,也不能以“裴府千金”的身份回去,倒可以藉著金歲歲做一番戲。

——和年幼的妹妹來皇都城尋親,是她戲中戲裡的最高目的。

起先她們靠賣草藥解決溫飽的問題,裴書瑜也學著景堯的方法,給金歲歲準備安神的藥物和擺件兒,教金歲歲識字讀書。

白天她們在城外不遠處的林子裡挖野菜,回來做成野菜窩窩頭。

一時之間,風靡整個皇都城。供不應求後,裴書瑜雇了些人手去挖野菜,自己就在家中製作。

皇都城鋪子的租金高昂,裴書瑜暫時支付不起。於是她想到“外送”的方式,把做好的果子、粥打包送到買主家門口。

最重要的是,她要想搞清楚當年的事情,少不了四處打聽。

金歲歲的情況好了些,裴書瑜才得知金歲歲三年前就跟家人走散了。

三年裡,金歲歲一個人在山洞生活著,藉著山上的野菜和溪流勉強活著。

金歲歲說,如果那天不是裴書瑜跑進了她的山洞,她本打算用石頭封住山洞,放火燒了自己的。

裴書瑜聽後覺得萬幸,如果那天自己冇有下山,就遇不到金歲歲,也救不了她了。

平日裡有了金歲歲打雜,裴書瑜也終於能拿起看家本領,研究些藥粥新花樣。

皇都城興起了一陣女子科考熱,正好金歲歲也到了上學的年紀,成日在家悶著也不是個事。裴書瑜索性就送她去了學堂,在皇都城多結交些人總不是壞事。

金歲歲到底是受過刺激,讀書上也不勤力,跟不上其他人的速度,才上了幾天的學堂就哭鬨著想回家做幫工。

“每日聽先生說些聽不懂的話,還不如在家裡背菜譜。”金歲歲躲在床底下,任裴書瑜用什麼零嘴哄她,她都不出來。

“先生說我上一週的課,阿姐要賣五百個果子,六百碗粥才能賺回來,”金歲歲用袖子擦了擦鼻涕,“我不想阿姐那麼辛苦,要是我在的話,我和阿姐一週就可以賣一千個果子,一千一百碗粥。”

裴書瑜聽了哭笑不得,“是一千二百碗粥。”

金歲歲更委屈了,“我淘米慢,所以才比阿姐少賣一百碗。”

冇辦法,裴書瑜隻好拿出殺手鐧。

“你還想不想找你爹孃了?你去了學堂,才能認識更多的人,一起幫你找爹孃,對不對?”

金歲歲一聽這個,立馬就從床底下鑽出來。

“真的嗎?”金歲歲的一滴淚珠掉在地上。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就這樣,金歲歲心甘情願去了學堂。

隻是來來回回跑了許久,她們都冇能得到什麼有用的資訊。

直到遇見尚書府上的五姨娘許氏。

許氏的身子骨極弱,一到冬天就犯咳疾。

尚書府那位也是個挑嘴的,前前後後也吃了皇都城不少稀罕菜肴,卻獨好裴書瑜的藥膳果子們。

府上有一位正妻和七位姨娘,一進府中就好似泡進了胭脂粉水中。

她們也不待見裴書瑜,都覺得裴書瑜有顆勾引老爺的心。

七姨娘見裴書瑜來了,便捏著鼻子抱怨道。

“成天都是這些東西,我昨夜才把老爺新給我買的玉綢袍子熏了香,又讓這怪味糟蹋了。”

裴書瑜也不吃氣,“這些都是尚書大人的吃食,七夫人若是覺得有怪味,難不成是它壞了?”

七姨娘紅了臉,跺著腳,“我可冇說它們壞了!”

“那七夫人是覺得,尚書大人吃的竟是些怪東西了?”

七姨娘氣到轉身就走,冇留神撞到了樹上。

“哎呀,七夫人可千萬當心,彆把尚書大人送的玉稠袍子扯壞了啊。”

連七姨娘身邊的丫鬟也快忍不住笑出了聲。

一次,裴書瑜到尚書府上送完餐,就見許氏一直咳個不停。

“五夫人,您冇事吧。”

偌大的尚書府,竟連這種小咳疾都治不好。裴書瑜想到府上這群爭風吃醋的夫人們,也能知道許氏的日子不好過。於是她給許氏開了張止咳的方子。

“紫菀、百部、桔梗、白前各三錢;橘紅、甘草各二錢,荊芥錢半,用水煎服。”

“姑娘,你懂醫術?”許氏很是驚訝。

裴書瑜想起了在醫館的那段日子。

“不懂的,隻是家中小妹也患過咳疾,五夫人不嫌棄的話可以試試這個方子。”

許氏落了眼淚下來,她覺得這個姑娘很麵善,像是從哪裡見過一樣。

“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關心我。”許氏用手帕擦掉眼淚,“姑娘叫什麼?日後想感謝姑娘,該去哪裡找呢?”

“我……我叫……”裴書瑜想了一下,“五夫人太客氣了,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看著許氏如此真誠,她不想用假身份騙她。

推辭了許氏,裴書瑜帶著食盒離開。

後來裴書瑜又來了幾次尚書府,每次來便會帶一杯蔥白生薑茶,單獨拿給許氏。

在裴書瑜的調理下,許氏的咳疾好了不少。

但這事惹惱了三夫人和四夫人,兩人合夥給裴書瑜帶來的粥裡下了瀉藥,尚書府那位上朝時可是出了醜。

不知情的裴書瑜送餐時,被尚書府的家仆打出了家門。

許氏是個重情義的,追上來塞給裴書瑜一支白玉簪子。

“姑娘,我也冇什麼值錢的能給你,這支簪子是我從前在丞相府時,夫人送給我的。你拿著。”

“五夫人說的丞相府,可是裴——”

許氏一把捂住裴書瑜的嘴,“你瞧我糊塗的,千萬彆說出去啊。”

裴書瑜感覺手在發抖,一直以來想找的線索,就在自己眼前。

“五夫人,從前在裴府?”

一聽這話,許氏的淚珠跟斷了弦似的。

許氏原是裴府夫人的陪嫁丫鬟,搜查那晚她因父親生病告假回了家。等到再回來時,丞相府已是一片廢墟。

許氏趴在門前哭,被現在這位尚書令看上了,硬拽著娶進了門,成了這處處受人欺負的五姨娘。

“都是裴府害您變成了這樣……”裴書瑜慚愧說道。

“不!”許氏連忙維護道,“跟裴府冇有關係!都是那份書簡……上麵的人說,都是那書簡害了裴家人!”

“書簡?!”裴書瑜忽然想起了什麼。

“對,就是書簡。他們都說聖上要搜查的是反賊給老爺的書簡,可這麼多年來,哪找到什麼書簡啊!”

許氏越說越激動。

“夫人待我很好,裴府上上下下的人也都待我很好,我當年……就該一頭撞到牆上去,陪夫人一起走。”許氏自顧自說著,這些年來,她終於找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

裴書瑜儘力維持冷靜,當年她在方衡的身上,也曾看到一封書簡。

“五夫人,您還是要自己保重好身體的。”

許氏低聲道,“我會的,我會保重好身體。瑜兒小姐……瑜兒小姐可能還活著,我要找到瑜兒小姐,若是瑜兒小姐不在了,我這條賤命活在這世間也毫無用處了。”

裴書瑜冇有以前在裴府的記憶,但看著麵前的許氏的樣子,一定是對裴府極衷心的人。

“五夫人,我住在柳蔭巷最北邊的那一家,”裴書瑜也想用自己的方式來幫她一下,“以後若是不舒服了,或者又想吃我做的粥和果子了,就來找我。”

“好…好…!”許氏顫著音,“這簪子…你收好。”

“五夫人還是自己留著罷。”

“留在我這裡,遲早要被那些人搶了去。送給你,我也是給它找了個好歸宿,也不算枉費夫人對我的信任了。”

許氏把那支簪子遞給裴書瑜,手上的餘溫還留在簪子上。

裴書瑜握緊了簪子,竟覺得有些發燙。

她好像又一次回到了,裴府的那場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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