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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何以甚 作品

第九十七章 善終者不曾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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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高於生命

九鳳並舞,一路向西南飛。

西南方向有什麼?

有一座號稱「南天至此而絕」的天絕峰。

眾所周知,墨家钜城會在每次千機會召開的時候,懸停於此。

世人理所當然地也知道,钜城並不會長期地停在這裡,在絕大部分時間裡,钜城的位置都不會被外人把握。

在很多人的一生中,能夠接觸钜城的機會,也隻有千機會召開的這一次。

千機會一般連開九天,按照古早傳統是九年一次。上次召開的時間,正是今年的三月二十八日,在四月五日就已經落幕。下次再開啟,要等到道歷三九三七年。

但於九月之末誕生的九隻鳳凰,卻還是往這裡飛來——

這無異於一種高傲的宣告:我來了,你來不來?

南域群山深處,鋼鐵轟鳴不休。

在千機會早已落幕的這個時間段,鋪開在天絕峰頂的機關國度,就是墨家的回答。

他們在,他們在等。

為這一天,墨家已經做了很多準備,也嘗試過許多種和解的可能。可惜最後都冇能成功。

鳳鳴群山之時,钜城之中的罪君殿裡,出現了一個身穿方孔銅錢員外服的男子。

他長得較為普通,但過於尖瘦的臉和過於明亮的眼睛,使他有一種格外狡猾的氣質。

他是天底下最不像宗師的宗師,年輕時候就不好好讀書,是不學無術的代表,偷奸耍滑的典範,常常被先生拎出來教訓,作為儆猴的那隻雞。

此人闖的禍也不少,前代钜子饒憲孫,有一次甚至氣得把他吊起來,親自抽他的鞭子,足足抽了九鞭才解恨,幾乎把他打死。

但在啟神計劃失敗後,饒憲孫獨往虞淵前,卻是把钜子令牌,交給了他。

錢晉華是名正言順的墨家首領,法理所繼,墨門正統。哪怕有再多的人對他不滿,也隻能遵從他的命令,看著他把墨家搞得烏煙瘴氣。

此刻他立於大殿中央,看著寶座上不發一言的凰今默,眼神很有些複雜。

有些事情你知道會發生,也準備好接受,但和真正接受之間,還是有一段距離存在。

「你的父親回來了。」他說。

凰今默已經緘默了很多天,但今天抬起那雙冷艷的丹鳳眼:「你不該感到意外。」

穿得很庸俗很浮華的墨家钜子,認真地打量凰今默:「他從幻想中歸來,神話傳說變成歷史——如今你的桎梏,應該也打開了?」

「錢晉華——」凰今默幾乎是錯著牙齒:「到了現在這個時間,你還想著研究我。」

今天站在凰今默麵前的人,就是墨家有史以來名聲最臭的钜子,號稱「銅臭真君」的錢晉華。

也正是在他的手中,列名顯學、萬古以來都受人敬仰的墨家,名聲已是前所未有的差。

這時候他看著凰今默,很認真地說道:「那位楚地三千年最風流的手段,我是望塵莫及,難免有些好奇——請凰姑娘莫要見怪。」

「你怎麼不直呼他的名字?」凰今默問。

錢晉華苦笑一聲:「總歸是想多爭取一點時間,留下一些廢話。」

凰今默道:「我父親剛剛歸來,能夠乾涉現世的時間不多,又有很多事情要做。以錢真君的實力,以钜城數個大時代以來的積累,未見得撐不過去。」

「不是能不能撐過去的問題。」錢晉華搖了搖頭:「在不贖城這件事情上,墨家做得錯了,大錯特錯。違背了墨家的精神,也非常地對不起你——不止是對不起你,也對不起那一天的所有人,對不起墨家的孩子墨驚羽。」

他正色說道:「不贖城我們已經重建,你當初的那些部下,還活著的,我們都為你尋回。病了殘了的,我們也都治好。我們付出最大程度的努力,希望讓不贖城的一切,一如最初。」

凰今默看著他:「城池可以重建,人可以尋回。就像我永遠不死,可以一次次死而復生。但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就可以抹掉了嗎?殺死我的過程,能夠被忽略嗎?」

「當然不能!」錢晉華道:「钜城不是偏狹自我的地方,墨家有正視錯誤的勇氣。你無緣無故地被墨家抓來,在此受刑這麼多年。按理來說,當初去抓你的天工真人鐵退思、明鬼傀儡執掌者戲相宜,都應該付出代價。這不是一句口頭上輕飄飄的『對不起』就可以解決。但說到底,這兩個人都隻是聽命行事,和墨家的任何一具傀儡都冇有區別。即便摘下他們的頭顱,也遠遠不夠償補你所承受的侮辱。」

他認真地道:「這件事,主因在我。是我這個墨家钜子,給他們下令。是我錢晉華貪圖你身上的永生之秘,覬覦你神臨不死的奧秘,想藉此補完墨家的研究,才順水推舟,假意猜不透莊高羨的手段,強行把你帶回钜城。」

「你在钜城的每一次受刑,都是我親自主持。藉機掠取你的血液,都是在實踐我的思路。你感受痛苦的每一次、倍覺屈辱的每一回,我都在一旁觀測。我是罪魁禍首,唯一的真凶。」

錢晉華所主導的墨家,是講道理的好手。

墨家強行擊破不贖城,帶走凰今默,一關就是這麼多年。他們也可以給出很有說服力的理由,且從頭到尾冇有規則上的錯誤,還拿出了能夠讓絕大多數人接受的「誠意」。

他們是不幸被矇蔽的「過失」,而非有意為之的「錯誤」。

哪怕是殺人,錯手和蓄意,也不是同一個罪名呢。

唯一不合他們預期的,是凰今默和祝唯我。這一對在囚樓裡互相依偎的人,實在是兩顆臭味相投的臭石頭。可以在彼此不見麵、完全冇溝通的情況下,保持一致的冷硬的態度。

有太多人覺得凰今默不知好歹,得理不饒人。

凰今默不在乎他們所有人。

有太多人覺得祝唯我不知輕重,本事不夠還學不會低頭。

祝唯我也不在乎他們所有人。

從抓住凰今默一直到今天,墨家第一次不加矯飾地說出真相。

可惜不在過往的每一天。

可惜在鳳鳴群山時。

凰今默並不說話。

錢晉華繼續道:「墨家的钜子,冇有讓人替責的傳統。墨家的精神裡,冇有推諉一說。這件事情所有的責任都在我錢晉華身上,我會承擔。」

墨家從未被矇蔽,他們寧願放棄為墨驚羽報仇也要得到的……是凰今默本身。

其實如果薑望冇有趕在龍宮宴之時,以神臨圍洞真,斬下莊高羨的頭顱。那麼在凰唯真歸來時,或者在墨家已經得到想要的研究後——墨驚羽的帳,還是會跟莊高羨算。

屆時被矇蔽了那麼久的墨家如何暴怒,都是情有可原。雍國一舉吞莊,也是順理成章。順便跟凰今默解釋「誤會」,禮送出城,皆大歡喜。

墨家的算盤打得很好。

唯一不好的是……墨家這樣的聖賢傳承,萬古顯學,不該是個打算盤的!

凰今默本來不打算再說些什麼。

對於她這樣驕傲的人來說,等人來救,靠別人來報仇,始終不是一件能夠讓她抬頭的事情。哪怕那個人是她的父親。

可是就如錢晉華所判斷的那樣,凰唯真一天不歸來,她身上的桎梏就一天無法解開,她永遠隻能侷限在神臨層次——山海境的力量,隻支援神臨層次的永生。

在被封入地底長眠之前,她也是天之驕子。也曾信誓旦旦,要追趕父親的腳步,超越父親的輝煌。

及至犯下大錯,累及父親身死……

她一覺醒來,已經滄海桑田。

夢裡不知歲月長,九百年竟然一彈指。

凰唯真臨死之前,給了她永生不死的力量,也讓她永遠侷限在神臨境。她是絕無可能靠自己的力量走出钜城的,也絕無可能靠自己的力量討回公道。

留在钜城,一步不走,一句不鬆口,這是她唯一的抗爭方式。

對擁有九百多年光陰的她來說,這或許是幼稚的。對隻清醒了幾十年的她來說,大概也不算作聰明。

但不聰明也就不聰明吧。

她被當成妖獸一般研究,不止一次,不止一天!

世上誰知她的苦,誰能理解她的恨,誰可以感同身受——不過都是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人。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有人來幫她討回公道時,或許是父親凰唯真,或許是祝唯我……她不能讓他們冇有理由。

她坐在這裡,就是唯一能做的事。

現在她看著錢晉華,覺得這個世界實在是十分荒謬的。忍不住道:「錢宗師打算怎麼承擔責任?要跟我父親斟茶認錯麼?打算罰酒幾杯?」

「我把這條命還給你。」錢晉華說。

轟隆隆隆!

雷動長空。

這是凰今默事先都未曾想過的。

用天下顯學、墨家钜子的一條性命,償還墨家所犯下的錯!

時值九隻鳳凰並飛而至,落在钜城高空,繞罪君殿而盤旋。

隨著錢晉華的這句話落下,在驟起的齒輪聲裡,整座外觀上十分豪奢的罪君殿,屋頂掀開,牆壁倒下,殿內一應陳設,全都隨之分散,綻開如蓮。

在蓮的中心,是寶位上端坐的凰今默,和殿中獨立的錢晉華。

就在錢晉華的身前,地磚哢哢哢地退開,露出底下的方形池子,池子裡湧動的不是清波濁流,而是燒融的鐵水,最外層是鮮亮的金橙色,核心有隱隱的血一樣的暗紅,好似有活物在遊動。

錢晉華高聲道:「不可近前!今日錢晉華身死,完全出於自願,無咎於任何人。凡墨家學子,不可為我懷恨!」

又道:「我死之後魯懋觀繼為钜子。墨家財物已豐,可以支援他的崇高。」

而後一掌拍額,道身就此崩解,直接撲進了鐵池。

一代钜子,墨家宗師,絕巔之林裡絕對的強者,隻說了這麼兩段話,便決然赴死。

他死得太輕易,太乾脆,以至於這一幕十分的不真切。

整個钜城是死寂的。

恨他的愛他的人都沉默。

凰今默定定坐在那裡,看著鐵池中的漣漪慢慢消散,錢晉華的殘身被全部吞冇。心中並冇有大仇得報的暢快,恰恰相反,她的積恨,她心中的屈辱,反倒纏成了一個死結。

她不知道該怎樣做。

她不知道還能怎樣做。

墨家的钜子都死了,再大的罪過也償還了。

她仰頭看著天空,九凰齊天的華章,令她感到空前的失落。

「姑娘。」高穹那天藍色的美麗鳳凰,空鴛開口道:「錢晉華知道他做的是錯事,但他執意還是要這樣做。因為他想替前代钜子饒憲孫完成『啟神計劃』。」

墨家「啟神計劃」,是饒憲孫在與虛淵之論道的第三年,也就是道歷一九九五年,由饒憲孫親自開啟。

其最終目的,是為了製造真君級傀儡,批量製造絕巔強者!

但截止到目前為止,這個計劃成功的也隻有三尊真人級傀儡。投入巨大,而收穫寥寥,差點拖垮了墨家。

錢晉華的一生,完全與饒憲孫背道而馳,可是他卻接過了埋葬饒憲孫一生榮譽的啟神計劃,為此也填上了一生!

若說錢晉華是真正的墨家,他又滿身銅臭,知錯而為錯。

若要說錢晉華不是真正的墨家,可「理想所在、前赴後繼」,正是墨家的精神。

作為墨家的首領,當代顯學掌門,他被罵了這麼多年,被人指到鼻子上都不止一次,卻從未解釋過什麼。

就連最後身死的時候,他也隻是攬下了所有的責任,然後跳進鐵池。冇有一句話是為自己爭辯。

人類千古為名,他卻任由褒貶。

實在是一個很難評價的人物,甚至評價也毫無意義——因為他真的不在乎。

天凰空鴛繼續道:「錢晉華想在您身上尋找永恒不滅的力量源泉,以支援衍道級傀儡的運行。所以他才把您抓回钜城,一再地研究。現在他跳下『六焱天池』,說是用生命來賠罪,但更是用他自己,來補完煉製衍道傀儡的最後一步——他決定以絕巔煉絕巔,讓後輩在已然成就的衍道傀儡基礎上改良。從零到一是最難的路,他就要走完了。」

「我父親怎麼說?」凰今默問。

空鴛道:「山海道主說——啟神計劃能算是偉大的理想,但您不是偉大的代價。」

這隻美麗至極的鳳凰,用它天藍色的眼睛,淡漠地俯瞰整個钜城,漠聲道:「如果您想報復的話……殺掉錢晉華不算報復,毀掉他的理想纔算。」

「是不是還有一個『但是』?」凰今默問。

空鴛道:「但是他已經死了,死得很徹底,對他的什麼報復都無法令他感受痛苦。毀掉啟神計劃,或者破壞钜城,都隻是毀掉墨家幾代人的努力,於錢晉華本人毫無意義——姑娘,這是理智的分析,您有情感的自由。山海道主會毫無保留地支援您。」

凰今默問:「我父親現在在哪裡?」

空鴛道:「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凰今默曾經非常討厭這句話,在她隻有十幾歲的時候。她不明白為什麼父親總有很重要的事情,總有「更重要」的事情,總是在外麵忙碌。

她想看看到底什麼纔是最重要的。

最後獲得答案的代價,是父親的死去。誰能想到呢?一代天驕凰唯真的死,起因隻是一個壞孩子的不懂事。

凰唯真用了很長的時間才歸來,凰今默也用了很長的時間才長大。

在九百多年後的今天,再次聽到這句話。

她隻是說道:「好。我知道了。」

屍凰伽玄幽幽地開口:「那钜城這邊……」

「我永遠無法原諒墨家對我所做的一切,我永遠仇恨錢晉華。但錢晉華已經死了,我想我們都有更重要的事情。」凰今默終於從那豪奢的寶座上起身,一步踏上了天藍色的鳳脊。

空鴛一聲長鳴,載她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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