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魅護小說
  2. 赤心巡天
  3. 第六十八章 遺計(月底求月票)
情何以甚 作品

第六十八章 遺計(月底求月票)

    

-

暘國已經滅亡了!

史書已經翻過。

甚至昔日在暘國屍骨中站起來,分暘而食的所謂「日出九國」,如今也隻剩「旭」、「昭」、「昌」三國,且儘都俯首於齊,恨不得跪獻降表。

暘國正式宣告覆滅的那一年,是道歷二八一三年。

到如今道歷三九二八年,已經一千多年過去,無人再緬懷了。天下無暘統。

海疆暘穀仍在,但他們並不以舊暘為念。他們承接的是駐守海疆的責任,而不是暘國這個國家的位份。

所謂的「故國之心」,在那位率領暘穀自立的將主自儘後,就已經結束了。

至少在薑望所知的情況裡,隻有眼前這一個名為顏生的老儒,還稱「舊國」,還自稱「亡國之餘」,還懷念當年輝耀東方的【太陽宮】。

或許當年暘國東宮的那場大火,至今燃燒在這位老人的心中。顏生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一時隻有青煙裊裊,總也聚不成形狀。

他焚香敬書、念念不忘的禮,冇能帶他回到夢中的國。昔者暘國建立,在極短的時間裡就稱雄一方,霸名東域。

暘太祖姞燕秋,也成為景太祖姬玉夙的阻道者,令其**天子的偉業,化作泡影一場。

作為姞燕秋的親妹妹,同樣的八賢傳承、青帝血脈,在姞燕秋尚伏草莽時,姞燕如就隨之東征西戰,為之天下行走。

在暘國建立的過程中,她更是做出不可磨滅的貢獻,是開國一等勛臣。她這開國長公主的賢名,是作為暘國的奠基者之一,隨著暘國的歷史,一起被暘國百姓傳頌。

作為舊國遺老的顏生,或許對這位開國長公主有過很多的想像。想像她或者會哀嘆子孫不肖,或者會傷心大業崩塌,或者會緬懷最初輝煌.……論何種,都與他是同一種牽絆。

但姞燕如什麼都冇有說。

暘國的滅亡,牽絆了顏生一生。他在書山上讀了萬擔書,夢了千餘年,始終忘不了末代暘太子橫頸的那一劍。

那是他的學生,也是他的寄託。他曾虔心儘力,想要教出一位有德天子,救天下之厄,治萬民沉屙。

太子也的確賢良,壯誌擔國,可塌天之下,隻能徒呼奈何。

理想化為泡影,情感付諸東流,多少次遙望舊國廢墟,他多想看到另一個搖搖晃晃站起來的人影,哪怕聽到一兩個哀哭的聲音。可是這個世界如此安靜,隻有暮鼓晨鐘一聲聲。

顏生看著薑望,緩聲說道:「你身上有正統的大暘皇室功法痕跡。」

薑望道:「姞前輩的確傳我以法,但她未傳我道。她對我冇有任何要求,也冇有提及暘國。」

有一縷銀髮跑到顏生的額前,切分了他的皺痕,這位老人隻是道:「她不想規束你。」

「我想是的。」薑望道。

在過往的時間裡,紅妝鏡給了他很大的幫助,救了他很多次。而他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把紅妝鏡帶到覆海的麵前,請覆海照鏡。

顏生又沉默一陣,然後道:「先古之時,洞真四重,日燭明、月明、清明、明世。現在已經冇人提了。修行之道,新革於古。以前的詞語,無法定義現在。但老朽覺得,它們仍有一些可觀之處—薑真人,此四重境界,你如何理解?」

要聊別的,薑望還真冇什麼興趣。你顏生懷念暘國也好,追殺羅剎明月淨也好,說白了,關他薑某人屁事。但聊起修行,他就不那麼乏了。

洞真之道,唯有自求。在這條路上,他也有過長久的思考,很願意「述而論之」。尤其是麵對這樣一位閱歷豐富、學識淵博的老先生。

「晚輩隨心言之,前輩試聽之。」薑望稍稍斟酌一番言辭,開口道:「所謂洞真之修境,即是洞世之長旅。」

「我以為,【燭明】者,是洞真第一層,凡燭火所照,皆能明之。但往往囿於鬥室,為知見所縛。蓋因燭火,本身亦不甚明遠,力有不逮。」

"【月明】者,是洞真第二層,凡月所照,儘明之。明月儘天涯,知也儘天涯。乘天地之風,悠遊四時八方,可稱知世矣!」

「【清明】者,是洞真第三層,天地萬事,一心明之。無須燭月,自有明華。凡心之所想,儘可得道有觀。此真逍遙之境。"

「至於【明世】.……」

薑望眼神清明,麵帶微笑:「此洞真第四層。是『吾心明之,以心明世』,雖燭火熄,日月晦,我輩修士所修得的道理,仍然高懸永世,叫萬世明之,不復長夜。」

「好!

」顏生忍不住撫掌而讚:

「你這番論述,可入道矣!將來你的學生,未嘗不能以此編經!」

「老先生這話褒溢太過不過是一些淺薄的思考,根本不成體係,我有何顏麵盜名稱經?傳出去令人發笑。」薑望連聲道:

「我敬先生德高,切不可以言害我!」

顏生悠悠道:「君年少,不見驕。」

薑望立身甚直:「我想我隻是有自知之明。」

顏生微抬下頷:

「薑真人自觀,若論此四重境界,你在何處?

「我在每一境。」薑望認真地道:

「我明世時,也明於世。我時時為燭月所照,我亦時時為燭月。」

顏生忍不住長嘆:「先古洞真四重的論述,果然已經跟不上時代。不僅不夠論力,也不夠論境了。真是一代今人勝舊人!薑真人我現在相信你能成洞真之極,前方並無阻礙!」

薑望隻道:

「那要等我走到那裡,我才能確定自己是否走到。」

顏生又嘆一聲:「老朽是覆國的舊人,你是時代的驕子。歷史都已陳舊,而你正在開啟你的新篇。我今天坐在這裡,想起我的故國,希望能教你一點什麼,但我發現自己教不了。這是老朽之悲,也是舊儒之憾!」

薑望心想,道法秘術什麼的還是可以教的。但這話畢竟冇有這樣說。隻道:「先生乃鴻儒也,隻言片語,便能指點我人生迷津。若能在修業上有所討教,晚輩樂意之至。」

「老朽一生,窮讀經典,空談誤國!

」顏生哀道:

「見到你這樣英姿勃發的年輕人,隻有苟活千年的自慚形穢。有心言及,隻怕耽誤。」

顏生算什麼舊儒?他比陳樸要年輕的多。隻是他不願意接受暘國滅亡的現實,強行活在過去罷了。

「怎會是耽誤!雖有菩提之根,非歲月之經,不能結智慧之果。我麵對您,就如小溪見長河。」薑望懇切地安慰了一句,便道:「您今天既然有空,咱們不妨聊一點有意義的話題。說起來這【神照東皇衣】的運用,老先生您看看……」

「乾陽赤瞳與太陽宮是否有更深的聯絡?晚輩在此處一直有些疑惑,您說在這個咒印痕跡裡……」

「這套劍典您看一下.……」深談不知年,歲月忽已暮。

在這南域野地的某一角老林中,薑望拉著書山下來的大儒,討論了足足五天。

他自覺是受益匪淺,顏生也紅光滿麵。想來這位故暘太子太傅,也找回了當初在東宮教太子的感覺。

權當是陪伴空巢老人吧!

薑望並不居功,反而越發有禮貌:「先生,您再給說說這法相的九種質變—」「等等。」顏生如夢驚醒,豎掌攔道:「已經耽誤很多天了,老夫還要去找羅剎明月淨。」

「三分香氣樓的樓主神龍見首不見尾,要找到她,也不在這一兩天。」薑望有點著急,這老人家怎麼不知道孰輕孰重呢?

是教書育人重要,還是打打殺殺重要?都一把年紀了,怎的如此衝動。

「正是因為她神出鬼冇,老夫才一刻也不該放鬆—唉!」顏生道:「今天就討論到這兒吧!」

薑望皺眉問道:「您覺得羅剎明月淨還在南域?」顏生看著他:「怎麼,你有線索?」

薑望趕緊搖頭,絕巔強者之間的事情,他可不想摻和。「隻希望老先生小心行事,我看這位樓主十分不簡單。」

顏生哈哈大笑:「你看我簡單否?」

「是晚輩孟浪了。」薑望慚然道:「躋身絕巔之林的強者,不是我能判斷的。」

顏生目光灼灼:

「薑真人,我有一言,你願聽否?」

薑望道:「您乃當世絕巔,述道萬界亦可,豈晚輩能避之?但有所想,儘且言之,晚輩洗耳恭聽。」

顏生雙手疊在身前,整個人雖老不疲,一絲不苟:

「大暘開國長公主既然傳你姞姓皇室正法,你就是當之無愧的大暘正統傳人——若你願意光復大暘帝國,老朽不才,願攜八百弟子,三萬擔書,為您輔相,鑄鼎河山。」

若是在這論道的五天之前,顏生見麵就說這話,薑望絕對轉身就走,招呼都不帶打一個的。

但現在畢竟已經被指點過,承其情分,不好失禮——由此可見,顏生這老儒,雖然固執矜傲、懷舊泥古,也不是全然不知變通。

薑望問道:「老先生認為何處可立社稷?」

顏生毫不遲疑:

「莊地正好。你是莊國出身,在莊地享有崇高聲望,能夠被百姓認可。莊國新政才廢,社稷不穩,民心有怨,正是奪旗良時。莊國雖然有道門支援,但時局動盪,短時間內道門給不出太強有力的支援,而老夫在書山呆了這麼多年,可以確保書山對你的支援。天時地利人和皆在,你若舉旗,傳書可定天下。剛剛去國的那幾個,都是你的親近之人,能夠幫你迅速安定局勢…………

這位老先生還真不是一時興起,顯然是有過詳細思考的,說起來頭頭是道,張口就是一篇策書。

但薑望卻冇有聽進去一句,他隻問:「您要復暘,卻立國在西境?便即在西境,您覺得這新興的國家,是能夠對抗霸秦,還是能夠對抗那位黎國太祖,又或者能夠對付有墨家支援的雍國?"

「你在何處,暘國正統就在何處。東域現在定勢於一,不是良地。莊境處於四戰之地,正待真龍出世。我有十二字國策,可襄大業——」顏生道:「聯楚抗秦,倚儒抵墨,合黎吞雍!」

「天下事,言易行難。國家事,春秋變鼎。關於年輕人的天真,我的朋友們已經證明過一次。」薑望說到這裡,也不免嘆息,問道:「您去過現在的東國嗎?」

顏生搖頭嘆道:

「睹物傷情,千年未往。」

薑望又問:「您見過當今齊天子嗎?」

顏生道:「或有耳聞。」

薑望又接著問:「您確信您知道真正聖明君王的才能嗎?」顏生瞧著他:「你是說薑述?」

「我曾通讀《史刀鑿海》,很多次都以為自己讀懂了。我曾為齊天子值宿,我曾在紫極殿列名,很多次我都以為我已經很懂齊國的皇帝。」薑望說道:「然而一直到今天,當我問自己懂了什麼,我發現我什麼都不懂。我從來隻看到他的隻鱗半爪,而那對我來說已是高山大河。」

顏生說道:「能夠認識到自己什麼都不懂,然後承認自己什麼都不懂,這已經是一個合格的君主。君王不需要什麼都懂。需要的是讓什麼都懂的人為你做事。」

「顏先生,僅僅是合格,可冇有跟天下雄主爭鋒的可能。」薑望搖頭道:「建國立廟,卻偏安一隅,難道是您所求?難道是我薑望所求?」

「人應該做自己擅長做的事情。」

他把長相思橫在身前,一任劍鳴千裡:「我想我現在隻能把握這一柄劍。」

「此庶民劍也!」顏生語帶嘆惋:「你還冇有執過天子劍。不知天下之柄,是何等遼闊。不知山河之鋒,是何等威嚴。以九州為纓,萬民聚旗,則天下莫可當之,劍割寰宇!」

薑望灑然一笑:「我練的就是庶民劍!不平則鳴不屈則鬥,若能橫劍為黎庶,此道何求?成道矣!」

「你這樣的絕世天驕,橫壓同代的人物,難道不渴求最強?」顏生言辭懇

懇:「你已是絕巔必證,必然此心不止絕巔。那絕巔之上的風景,你可曾展望?眾所周知,唯**天子,是最強的超脫之路。你若有我的幫助,舉起大暘旗幟,就有贏得此路的可能。」

這話實在撼動人心,越是天之驕子,越不能抗拒此心。

哪怕並不在意權柄,但誰不想在永恒之中,證就真正的無敵?可薑望卻波瀾不驚。

「**天子也好,大成至聖也罷,都是前人所設想卻還未曾實現的最強。」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平靜地說道:「我想,歷史長河裡如果有一個最強的我,必然不存在他人的設想中。」

我行我道!

道也無窮!

顏生一聲輕嘆:「我很佩服你年紀輕輕,就有這樣的決意,這樣的自我。但絕巔之上的路,老夫踮著腳也不能看清楚。世上真有比**天子更強的路嗎?你如何敢想,又如何敢信?」

「顏老先生!」

薑望聲音加重了一些:「我是必然會走到絕巔的人,您是已經走到絕巔的人。國家於您是一個念想,於我是一種禁錮。」

「大夏千年社稷,滅國七年,今去故地,已不聞夏。」「暘國滅了一千年。冇有人懷念它。」

他站起身來,對老儒拜了一拜,離席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