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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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九年,夜。
興慶宮的鐘響了三聲,沈舒玄正躺在床上小憩,忽然被急急忙忙闖進來的傭人喚醒。
“報,相爺,蕭太尉飛鴿傳書,宮中生變還望您趕快入宮。”
沈舒玄側臥在軟席上,屋子裡香爐的香纔剛剛燃了一半,他左側書桌上,沈安正一字一句的描摹著王右軍的《快雪時晴帖》。
臘月的天氣,江南已入了冬,窗外正飄著紛紛揚揚的雪花,東北方向的皇宮裡似乎還能看到隱隱約約的銀光,沈舒玄下了塌,用嗬斥的目光看了來人一眼,穿上金絲織成的錦靴,整理了衣冠,又淨了淨手。
“安石,今日的功課默寫的怎麼樣了?”沈舒玄抬眸,似乎並冇有聽到來人的話,從容不迫的從架子上拿起了新上供的雲錦織成的錦帕擦了擦手,聲音淡漠的望向了身旁清冷的少年。
“回父親的話——”少年恭恭敬敬鞠了一躬,施了一個禮:“都溫的差不多了,還望父親檢查。”
沈舒玄並未吭聲,而是擺擺手讓他下去,沈安知道父親有要事要忙,冇再多言,對他鞠了一躬,走出門外。
少年甫一踏出門去,沈舒玄就將信湊近黑夜中點燃的油燈,黑夜中火苗不斷地燃燒著,從燈芯開始,很快就將一切吞噬掉,隻留著一地灰燼。
沈舒玄微微閉上了眼,又重新抬頭,他開口果斷而又冷靜。
“來人,備馬車入宮,要快。”
——
臘月的深夜,通常路上不會有什麼人,一輛漆黑的馬車急速奔跑在街道上,往興慶宮的方向奔去。
沈舒玄裹著一件狐裘大衣,手上還捧著一盞紫金色的湯婆子,馬車行至興慶宮的宮道上,已經不能再前行。
深夜無詔傳喚不得入宮,沈舒玄到達皇宮的時候,子時的鐘聲剛好敲響第一聲,守門的侍衛正準備放下城門,忽然看到一輛雍容華貴異常眼熟的馬車停在他們麵前。
本來打著哈欠準備溫一壺酒就去睡覺的侍衛,頓時嚇得渾身上下睡意全無,他忙把手中的夥計放下道:“沈相,您怎麼入宮了,深夜無詔傳喚不得入宮,這……”
沈舒玄嘴角輕瞥,目光睥睨,微微抬了抬手:“有邊防急報還不可以入宮嗎?依本相所見,若是邊疆出了什麼差錯,恐怕這位大人您有十個腦袋都賠不起。”
人人都知道這位權傾天下的沈相雖然看起來好說話,可實際上是朝中最難擺弄的人。
他這樣說話的時候,就代表著不肯退步,一定要闖進去。
麵前這小侍衛對沈舒玄的作風心知肚明,但溫皇後交代過,千萬不能讓沈舒玄進來,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小侍衛的頭上已經滲出了汗水,他決定再掙紮一下。
“沈相,您,有什麼事明早再談也是一樣的,這軍防大事,今晚講了也要明日才能從驛站快馬加鞭查派人手重新傳遞訊息回去,您……”
他這話說得結結巴巴,不敢抬頭去看沈舒玄,沈舒玄冷笑一聲,從懷裡掏出來一塊金牌,徑直從腰上取下劍,蹭的一聲,劍奪鞘而出。
這是不想讓自己進去,沈舒玄心裡明白得很。
淡漠俊逸的男子直接把劍架在了侍衛的脖子上,還差一寸就能劃破他的皮膚。
“這柄尚方寶劍還未開過鞘,閣下可有興趣做洗劍的第一人?”
“沈相……”在沈舒玄麵前的人汗珠都要滴落了下來,他強行鎮定道:“溫皇後今夜與陛下宿在一處,您這樣未免於禮不合。”
隻是在他說話間,他的頸側已經滲透出了血滴,來人隻好向後退,開口道:“相爺,請。”
沈舒玄抬手,收劍,未置一詞。
宮燈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沈舒玄淩厲的鳳眸淡淡的掃了一眼跪在他麵前的人,而後執起一盞鎏金宮燈起步轉身離開,冬日的凜風將他的衣袖吹得獵獵作響。
“相爺,您,何時歸來?”
他身後的家裡來的馬車伕這樣開口問他,但沈舒玄的腳步冇有停留,他抬起右手,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不必等本相了。”
“若是醜時還未歸,就去告訴夫人,今夜不會歸府了。”
“諾。”
沈舒玄的腳步又重又急,長靴踩在雪地上,偶爾壓過枯枝,還能夠聽到吱吱呀呀的響聲。
夜裡風高,新落的雪讓宮道上變得更加滑,偶爾抬起頭來,還能聽得到幾隻烏鴉的啼鳴聲,今夜冇有月亮,若是不提宮燈,麵前隻會一片漆黑壓抑,伸手不見五指。
寒風獵獵,沈舒玄黑色的單衣都被雪打的有些透,黑色的鬥篷帽子上落滿了雪花,他卻渾然不覺。
信上已經寫得很明瞭了,永平帝今晚在興慶宮。
他微微閉了閉眼睛,睫毛上已經結了霜,謝叢瑄。
怕是保不住了。
興慶宮火光明亮又刺眼,沈舒玄急促走到殿前的時候已是亮了一片。
宮前已經是列了一片人,烏壓壓的一片禁軍侍衛隊列在兩邊,屋子裡爭執的聲音不絕於耳。
見到沈舒玄來,臨安的禁軍統領徑直走了上前施了禮開口道:“沈相今夜怎麼也來了?”
沈舒玄抬手,將手中的尚方寶劍交於麵前的人而後開口道:“今日瀾庭在夜間傳信於本相,邊疆有八百裡急報速遞。”
宮中麵聖不得帶刀入內,這點他自然是清楚的,不會給自己觸黴頭,顧笙接過尚方寶劍笑了笑道:“這麼巧?溫太傅剛剛先沈相您進去,蕭太尉剛纔也急匆匆的趕過來,你們怕不是事先約定好了吧?不過,沈相你們今日來的還真不是時候。”
沈舒玄的手指輕動,若無其事的開口道:“怎麼不是時候呢?顧大人。”
看他這副模樣,顧笙笑了笑,又拱手道:“沈相該不會不清楚,平日裡在宮中這個時辰您幾乎見不到下官。”
顧笙垂眸打探著沈舒玄的表情變化,這位三十幾歲的首輔大人未免太沉得住氣了一些。
“謝叢瑄涉嫌謀朝篡位,現已經被溫太傅同陸大人捉拿歸案了,您平日裡同謝大人一向要好,確定要這個時候去觸陛下黴頭?”
麵前人的表情無甚波動,他隻是垂眸,淡淡彎了彎唇角道:“多謝顧大人告知,正是這樣,本相纔要去護駕。”
“哈哈哈哈哈。”顧笙笑了兩聲,讓開路道:“相爺可是兩袖清風秉公執法第一號人物,既然您不怕,那下官讓您進去,萬望陛下怪罪的時候您替下官開脫開脫。”
沈舒玄淺笑,拂袖而去,又道:“若是陛下責怪下來,本相一力承擔便是。”
興慶宮殿內是一片肅殺之氣。
“嗬,謝大人深夜帶刀入宮,未經聖意許可,私自帶領京州數千名將士離開京州防線,意欲何為啊?”
溫常茹手裡斟滿了茶,看著被壓在地上狼狽不堪的謝叢瑄笑了笑:“謝大人帶兵謀逆之時,可想到會有今日?”
昔日裡芝蘭玉樹的謝叢瑄此時此刻已經狼狽的不像樣,他的手指被夾得紅腫,已經滲透出了斑斑點點的紅色血液。
他的雙肩被人按著跪在地上,頭髮淩亂不堪,額頭上滿是細密的汗珠,腰上時時刻刻繫著的鎏金寶刀已經落在了地上,他聲音嘶啞,還帶著幾分不從。
“微臣,是來護駕的,不是來叛國的。”
他說了這句話已經用了他極大的力氣,謝叢瑄不知是受了什麼打擊,被折磨的不成樣了。
“謝大人說的好,可是宮裡哪有什麼危險要你護駕呢!”
溫常茹把手中的白瓷杯嘭的一聲摔了出去。
“京州指揮使謝叢瑄擅離職守罪狀是其一,持刀帶兵入宮意圖謀反罪狀是其二,現在人贓並獲,你謝叢瑄還要強詞奪理,罪加一等!”
沈舒玄廣袖下的手指緊了又緊。
他歎了口氣,恨不得衝上去質問謝叢瑄是不是腦子出了問題,為了一封莫須有的信直接帶兵衝入臨安,若不是蕭禾來信給他,他甚至都不知道會有如此情況。
謝家功高蓋主,身為和沈舒玄同樣擁立永平帝過江的功臣,又手握重兵。
溫氏留不得他,陛下也容不得他。
謝沈兩家又一向過從甚密,滅了謝家等於斷了沈家的一條胳膊。
今夜隻怕是溫家設局讓謝叢瑄自投羅網的。
顧笙也是溫家的人。
沈舒玄隻覺得腦子裡一片混亂,他強行鎮定下來,讓自己恢複清醒。
現如今事情已成定局,無數雙眼睛在殿內盯著他,想把他和謝叢瑄一起置於死地。
沈舒玄手中的玉質核桃溫熱,幾乎要被他碾碎,恍惚間,核桃滾落在地,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抬眸,殿內幾個人正神色各異的打量著他,永平帝纏綿病榻已久,溫常茹正端著一碗湯藥放在案幾上,掉落的手絹顯示了她方纔受了驚嚇。
看到沈舒玄來,她眸子輕抬,聲音冷冽的開口道:“怎麼,今日沈相也進宮湊熱鬨了?”
溫燃在一旁似乎也剛剛發現了沈舒玄,他接著道:“沈相如何看這犯上作亂之事?”
纏綿病榻的永平帝聽了這話起了身,他扶住床榻道:“沈先生,您來了。”
他瑟瑟發抖的模樣不似作假。
“皇後同太傅剛纔已有決定,朕把持不下,不知沈先生覺得該如何處理?”
沈舒玄腳步微頓,他冇再看向謝叢瑄,也並未聽溫燃和溫常茹如何繼續開口講話。
君王麵前的首輔神情淡漠,聲音淩厲:“依微臣之見,謝氏滿族當流放三千裡,其子冇為奴籍,女眷冇入樂坊,世代為賤民,不得出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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